苏络青回府时,已经是子时了。
我也只比他早回了一个时辰,盘腿坐在房中书柜前,奋笔疾书着。
他进来时,先是朝我笑了笑:“还没睡?”
而后看到满地的纸团皱了皱眉,避开地上的纸团走过来:“管家说,今日七叔伯罚你了?”
“是我自己说错了话……”我态度良好的认错。
“你在抄写家训吗?”他扫了眼案上纸团中的厚厚一本,薄唇轻抿:“到底是七叔伯有威严,为夫罚你时,没见你这么认真对待过。”
他指了指地上的纸团:“抄了这么多,为什么扔了?”
“我抄下来只是方便记忆,又不用上交的。”开玩笑,我哪有时间抄写,地上全是空纸团,不过是做出一副整天乖乖在府中的样子。
他很满意拍拍我的脑袋:“那都记住了?”
我仰头扁扁嘴,往他身上蹭了蹭:“没。”我虽然过目不忘,但是对家训这种东西,连翻看的兴趣都没有。
“去睡吧,明早我同七叔伯求求情,你认真对待了,就好。”他拉起我,出了书案关切道:“饿不饿?管家说你一整日都未出房门。”
我点头:“你不在,人家根本没胃口。”
“回来路过巷口时,正遇上豆腐脑摊要打烊,给你带了一碗,我让管家去给你热了,再给你抄几个小菜。”他往门外走了几步,似想起什么:“今日宫中夜宴,皇上赐了几串贡品葡萄,我让下人给你端上来。”
我乖乖坐在桌边,等他一离开,几个婢女进来收拾地上的纸团。
我朝外唤了几声檀木,却没人答应。
几个婢女也是神色匆匆的离开,生怕我会揪着他们问话一样。
好吧,我自觉今日演技过分的好,还以为蒙混过关了,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我抬脚出了房门,径直去浴房。
窗户上倒影着鳞波水纹,我推开门迅速合上,走到池边盘腿坐着,瞪着浴池中间螭雕像下的人。
“是你把檀木抓了吗?”我脆生生的指责。
苏络青闭眼站在水柱下,热水从头顶浇灌下来,他往一旁移了一步,摸了把脸:“今日夜深,本想明日在跟你交代的。我知道她武功高强,是来护卫你的。只是她这几天形迹可疑,我不得不限制她的行动,以免泄漏消息给辽人。”
“她是宋人。”
“你前几日在刑部牢房中看到的那些囚犯,也是汉人,但他们为辽人效命。”
“我不管,她是我的人,你不能处置她。”
“我不会处置她,等风平浪静后,会把她送到你身边的,我保证。”苏络青睁开眼,在室内昏暗的灯火下,有些诡异:“那你,有没有为辽人,传递过消息?”
我一脸无辜的笑了笑,摆手道:“没有没有,我知道的又不多,哪能传递什么消息嘛?”
“那你今日出府,去见了什么人?”
好吧,我就说一回来怎么有种东窗事发的危机感。
“就是,去黄国公府看了看,他不是在西夏边境有块封地,多年来免征税的?想问问他能不能借粮。现在各地水灾,皇上又让你筹措粮草,这不是为难你吗?”
“近来京城流民渐增,你不要出去了,免得危险。”苏络青显然相信了,嘱咐道:“我一会还要核查一遍户部送来的粮仓数目,你先睡吧。”
我抱胸在岸上看着他,自己问清了,就要赶我走吗?
我低头解开腰带,利落的脱了衣裙。
苏络青显然没料到,语气沙哑:“你……做什么,这是老宅,顾忌着些,廊外还有下人呢……”
我已经下了水,扑腾着过去:“你押了我的人的时候,怎么不顾忌下我!”
“这是一回事吗?事关家国,在所有不确定之前,自然要禁止她的出行。”苏络青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慌乱:“别胡闹……”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潜到池底,悄悄绕道他身后。
他似乎察觉到水下的动静,动了动脚,转了个身,他跨间硬梆梆的事物,猝不及防的就跟我打了个照面。
我:“……”是否应该故作娇羞一把吗?
想了想,还是伸出食指,坏坏的跟它打了招呼。
苏络青一把捞出我,身体颤了颤,脸上也不知是不是被热气熏红,颤着牙指着我:“你……这些从哪学的……下流……手法。”
手法?不是指法吗?算了不重要。
“怎么,陆薏红以前没对你用过吗?反应这么大。”我一脸娇媚的撩撩头发,冲他笑笑。
“没有的事!”他立即解释,咽了咽口水,看到我肩头淡淡的爪形伤疤,指了指岸上放轻语气道:“回去……,你不是饿了吗,菜该凉了。”
“可我只想吃你。”我眨眼。
苏络青瞧了眼屋外行走的身影,压低嗓音:“咱们回房再行,回房。”
“不要,就要在这。”我一手扣着他后劲,一手在他胸口画着圈圈:“谁叫你惹我生气。”
他眸色暗了暗,收起笑脸:“听话。”
我抬脚缠在他腰上,狠狠咬了咬他的下巴:“不听!”
苏络青今儿个不让你瞧瞧惹我的下场,你赶明儿还敢一声不吭的把于刺也给捉了。
不多时,浴房里水花飞溅,娇喘不断,一室旖旎。
早上醒来时,苏络青还在身边。
屋外天色蒙蒙亮,我趴在苏络青胸口,歪头看着他的脸,伸出手指,细细描摹着他的剑眉,鼻梁,和薄唇。
“今日倒是破天荒的起的早,天色还早,你再睡会。”他捉住我不安分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盯着我做什么。”
“在看我家夫君,长得真是俊美。”我垂头窝在他胸口,听着铿锵有力的跳动声:“苏络青,我方才做了恶梦。”
“吓着了?梦都是思虑积累所致,不必害怕。”他拍拍我的背安抚道:“你再睡会,我要去上朝了。”
我不依的晃着脑袋,闷哼道:“苏络青,你不要作官了,我怕,我刚才梦到皇上带御林军过来,要屠杀我们。伴君如伴虎,你若是……”
他摸摸我的脑袋,细声道:“别怕,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梦都是假的,这样,我将檀木放出来陪着你,不过她不得离开你身边,也不得与外人通信。”
我只得点头,心下叵测,看来得下剂狠药,才能让他辞官了。
正午时分,檀木被送回了老宅子。
我见她虽然脸色铁青,但是身上并无外伤,想来苏络青并未食言苛待她。
“你将这封信交给苏管家,让他派人给我送去万音坊。”我送书案后起身,将信纸塞进信封中交给婢女。
婢女出去后,只余下檀木。
“一会跟我出趟门,若是遇到刺客,得麻烦你受点小伤了。”我理了理衣襟,拿起一旁的鬼怪志看起来。
她点头,妆家的暗语,她是学过一些的。所以方才粗略看了眼信纸,便有了打算。
听闻我要出去一趟,管家立即调了马车和几个面生的守卫跟着,这几个守卫筋骨虬结,一看就是常年习武。我有些犹疑,董可可派的那些刺客,一会能不能从他们手上伤了我?
马车顺利的经过玄武街,拐进文昊街。
途经一间酒楼时,忽然从一旁推出一辆来势汹汹的板车,惊了马匹,马扬蹄喷气,甩下车夫狂奔起来。
我松开抓着车窗的手,任由自己撞上车壁,昏沉过去。
昏迷期间,中途醒来时,迷迷糊糊听见刀戟之声,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挣扎着爬起来,只觉的天旋地转。
再次清醒时,已经是晚上了。
屏风后传来管家的声音:“夫人脑后磕出了血,身体多处淤青,幸好救援及时,才没有性命危险。”
“刺客呢?”
“当时追上去时,刺客正欲将夫人带走。苏起追踪那刺客躲进一间名宿里,换了身装扮后进了御林军营地。”
良久的沉默后,苏络青下决定道:“你拿上令牌,叫上苏起他们,连夜送夫人回金陵。”
我忍着脑袋的疼痛,觉得再不出声,事情要往反方向发展了。
“苏络青……”我一出声,发现嗓子干哑。
他快步过来,握着我的手:“醒了?要不要喝水。”他听到我嘶哑的声音,也猜到我嗓子干涩,拿了水杯,一点一点的喂给我。
“我刚刚都听到了,你不跟我一起走吗?”我问道。
“你先走,金陵怎么说也是苏家腹地,你在哪,会很安全的。”他弯腰抱起我,出了房门,往后门走,一路上不忘叮嘱我:“回了金陵,你若是不想见她,便在妆家等我,苏哲会带人守着你。若是待着无聊,可以去苏家学堂里教教孩子们算数。”
我皱眉,不甘心的挣扎:“我不走,你不离开,我也不走!那些人明显是赵恒派来抓我的,他们想拿我威胁你。”
苏络青出了后门,将我放在马车上。
这时管家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二爷,不好了,皇上派御林军过来了,已经进了大门,说是皇上听闻夫人遇刺,要带夫人入宫养病。”
苏络青神色一凛,嘴角紧绷,他安抚的拍了拍我,然后摆手示意苏起驾车,头也不回的进了后门。
我不安的趴在车窗看着关上的后门,不仅暗自寒心,赵恒原来还真的有这层意思。我倒是误打误撞的让苏络青生了警惕,让他得以提前送我离开。
显然御林军的速度不及我们,出城门时,守卫并未为难。
我一路昏昏欲睡,不时被噩梦惊醒,隔日中午,才到了金陵。马车停在城门里,苏起在外恭敬问道:“夫人是回苏府,还是妆府。”
“苏府。”
我才是苏家夫人,我走了空出位儿,不是正好遂了陆薏红的心意?
不过我这副脑上绑着带子的样子,八成会被嘲弄吧。
我回东桑院时,望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在我身后哭。
我瞧着院中的几缸莲子,和两旁木栏上的彩漆不悦道:“谁弄的?”
望月吸吸鼻子,告状道:“是遥水阁的那位,趁夫人不在,挪了院里的秋海棠和桂花树,还替换了院里的茶具!”
我看了看佝偻着背的管家,正色道:“换回来。”
“……是。”
我一番沐浴后,正躺在西凤台的榻上歇息,楼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一趟京城,算上来回的路程,已经过了半个月。
她脸上的伤疤已经完全不见,身体也较半月前丰盈。
望月不悦的看了楼下一眼,低声道:“奴婢去赶她走。”
“不必了,瞧着苏家人对她的态度,你赶她?恐怕还要受罚。”我言语间,她已经提着裙裾上了楼。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她打量着我头上的纱布,转着纤细的手腕,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摆手示意所有婢女离开,扶着栏杆,嘴中啧啧称奇的绕着她转了一圈:“这鸠占鹊巢的滋味看来不错,你进来丰盈不少。”
她笑了笑,眉眼如画:“你是指苏家主母的位置吗?还不错,近来使唤的很顺手。”
“我指的当然是,永国公主的身份,你用着可还习惯?”我双手环腰,靠着柱子:“你别忘了,你能得到苏家救助,能住进皇宫红楼,能锦衣玉食到现在,凭的就是这张假身份啊?”
她脸色阴了阴,哼了几声:“当然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告诉太上皇我是永国公主,诱使他半夜来杀我,赵恒怎么会相信我是那位前朝的公主?苏家又怎么会救出我?”
“所以,你别在假惺惺的拿你救我出宫的事,挂在嘴边。你不过是太上皇的一个走狗,若是苏络青知道,你一直为他的仇人卖命,不知会如何?”她扬起一抹温婉的笑,低声威胁。
我不与她扯这个话题,遥遥望着东桑院后的遥水阁。
“你知道,我早早就发现苏府的红楼,为什么一直没有怀疑到你身上吗?”
“你想说什么?”她狐疑的看着我。
“别人或许不知道,苏络青也大概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你真的是出淤泥不染。可是入了风尘,哪有什么洁身自好?风琴那种爱财如命的人,怎么会放过高价出售你初夜?”
“别说了……”她犹如被踩痛尾巴的猫,跳将起来,低声阻止。
“后来我知道是你以后,细细琢磨遥水阁二楼摆在门口的那条初夜的帕子,觉得不可思议!若是寻常女子,哦,特别是你这样才高淑德,虽然身在风尘,可是熟读女德的的女子,怎么会把初夜的帕子摆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也不怕惹人诟病。”我恶意的笑了笑,了然道:“只有一种可能,你摆它的时候就算计着,一进来的人就会看见,显然遥水阁,只有苏家人能进来。如此摆放,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显然在你与苏络青欲成亲前,你知道你在苏络青心里的地位不多,怕生变故,才需要靠这种躲了初夜必得负责的德行绑架他。”
“你住嘴!他爱我,爱我!”她推搡了我一把,眼角带着泪珠。
“世人皆道顾言顾行,一个善识人,一个善诛心,果然没错。”她梨花带雨的指着我,颤抖道:“妆依依,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可知,我原本打算就此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