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事累意复
作者:弓子      更新:2020-03-09 21:37      字数:4080

隔日醒来时,山中雾气萦绕。

我拉开门时,隐隐见一到黑影走入雾凇之中。

菩提树下,黄姬已在一旁打坐诵经,石桌上放着两只茶盏。

我从怀中摸出木簪,随手挽了一个发髻。桌上茶杯尚有余温,杯中茶水七分满。

“今晨起来诵经时,苏庄主仍在。”黄姬已经改口不在唤姑爷。

我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她的后续。

“你们昨日生疏,我自然看在眼里,便问其缘由,他只说家中住了从前的未婚妻,你发现了。”她合上经书,叹道:“那年水云台,我见你看他的眼里,仿佛一弯秋月,便暗自撮合着,望你得所爱。如今看来,竟是错的。缘分之事自有天道,怎可强求。你亦毋需怨,毕竟是自己强求来的。”

我理了理袖口,摩挲着云纹刺绣,回想着当年碧湖上,那痴痴傻傻的一舞,点头:“确,因我无意间断了他们的缘分。”可我的缘分,又是谁给断了?

许多年后回首往事,历历数来:至道三年,救苏络青后我不以真名告之;至道四年,重逢苏络青,却不敢与之见面,只让薏红替我监视;至道六年,我为苏络青入诗社,却隐作顾言。至道十年,终是鼓起勇气,他早已与薏红互通情谊。

上天给了我初遇他的机会,也给了我重逢的机会。

我才终于懂得,让我们没有缘分的人,是我自己,是我的犹豫,是我的懦弱。

下山的路上,于刺见我神色不对,倒也不敢多话。

直至回府时,杨掌柜亲自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

我拆开信件,里面只有四个字:一切安好。

柳絮然,不知觉中,已经离开很久了。而金陵中,除了我,谁又还念着她。或许,我离开后,亦是如此。

“京中传来消息,柳家的案子重审,大概是得了什么高人相助,板上钉钉的事,还有机会翻案。”于刺道。

我心中已有猜测,但是却不想插手,我并不想柳知宜死,我想让他活在自责和过去中。

“小姐,姑爷……嗯,苏庄主求见。”守卫神情畏惧来报。

我听着他口中求见二字,不仅冷笑:“不见。”

杨掌柜似是觉得不妥,跟着门卫离开。

我转身上楼,寻出账本,拿上印鉴出了房门,交给于刺:“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跑趟苏家,跟他们商议一番,这本账本上的数目,折黄金,从苏家在西夏的钱庄取出,运进幽州。“

于刺翻开,看了眼树目:“这么大笔,可能要您亲自去才行吧。”

“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数目准备,等他们只会西夏那边备好,我到时候,自然会亲自去取。”

“是。”于刺将印鉴收入怀中,犹疑道:“檀木,这几天一直外出,也不知是做什么……”

檀木是郑哥的人,于刺也是,不过,檀木毕竟是他身边人,于刺也不敢往上怀疑什么。

我点头:“以她的性子,如今两国胶着,她必定是收集情报去了。”

于刺离开后,我望着楼外大门方向,转身下了楼。

许久未来账房,案上积累的账本越发厚。

我吩咐下人泡了一杯花茶送过来,坐在案后,取笔蘸了朱墨,对账。

老刘坐在左侧,手下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倒是热闹。

“听刘掌柜说,近来小姐眼疾复发,可别累着了,老头子不才,这点账对习惯了。若有错漏,月底也能对出来。”老刘端了一盘糕点过来:“小姐多休息。”

我看着案上的米糕,就着花茶吃了一块,解腻。

“闲着也没事,近来府里人员调动,刘老也在妆府管了大半辈子账目了,可愿远调?”我争取道:“酬金翻倍。”

老刘笑呵呵摆手:“不了,老夫人还没掌家时我就进了妆府,妆家待我不薄,早已经赚够养老钱。再说,前阵子姑爷也替我们老两口置了郊外一个院子,半亩地,养养鸡,种点小菜能过日子。”

我愣了愣,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姑爷是谁。顿时没有开口的欲望,静谧许久,大抵老人家也觉察到禁忌,便回了座位,啪啪打着算盘。

我提笔的动作也迟疑起来,苏络青,为何去帮妆府一个长工。

屋外天色阴沉,我看向角落的流沙,才知,已是晚上。

“天色已晚,刘老回去吧。”

“这……老头子陪小姐把账本都对完吧。”

“不必了,本来就不是什么急事,我只是打发时间。”

他犹豫了一会,才应声离开。

杨掌柜将晚膳送进来时,外面已经是乌云密布。

“嗯……苏庄主一直未走,在门外候着待见。”杨掌柜犹疑道:“小姐要不,就见见,万一有什么误会?”

我放下筷子,顿时没有了胃口。

这时,一道闪电照得屋外通明,随之而来一声惊雷咋响,大雨倾盆而下。

杨掌柜似想起什么,忙提着裙裾跑出去,我看着她慌忙撑着伞奔跑的方向,正是大门。

我进浴房洗完澡上楼,从书房找了本野史,躺在床上翻看。

风从窗户缝隙中进来,倒是凉的很。

这时,屋外一道人影停在门外,来来回回。我皱了皱眉头,下了床,打开门。

正见杨掌柜一脸水渍,神情担忧欲推门进来,见我出来,微微一喜:“小姐,苏庄主还在大门外等着,您就见他一面吧,有什么说开就好啊,这么大的雨,他一整日未进一口食……”

“不必了,话早就同他说清了!夜深了,我要歇息了,你也休息吧。”我冷冷说完,合上门。

门口的身影停留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离开。

我熄了灯,掀开被子上床躺着,闭上眼睛,外面又是一道惊雷,炸裂开来,水势随之渐大。

屋檐滴落声越发响,我辗转难眠。

便下了床复点上灯,拿过一旁的野史看起来。

外面传来更深,渐行渐远。

我回过神时,才发现,书拿倒了。

猛然屋外一道闪电,噼啪之声,好像撕开天一角,吓得我手中的书掉落。

我下了床,拉开房门,噔噔噔下了楼,唤了几声,却没有下人应答。我随手拿过楼梯旁的倒立纸伞,撑开进入雨幕中,雨势未停,院中积水很深。我匆匆进了回廊,往大门跑,脑中是,苏络青脸色苍白站在雨中的模样,登时,心口一紧。

我冲至大门时,慌忙收了门闸,拉开沉重的大门,借着檐下的灯火,扫视一圈。

唯有雨水冲刷干净的一对貔貅,和石板。

我不禁自嘲的笑了笑,紧了紧肩头的衣物,自嘲道:“原是自己多虑。”

这一场秋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我用早膳时,咳了几声。杨掌柜放下碗筷,进厨房熬了一碗姜汤来。

“昨夜秋雨乍凉,小姐应是着了风寒。”

我捧着温热的汤碗,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身体渐渐回暖。门外檀木叩门进来,神色不明的瞧了眼杨掌柜。

我会意,放下汤碗:“这姜汤好喝,我还要。”

“好,小姐喜欢就好,我再去煮一碗,利寒防病。”杨掌柜面色一喜,转身出去。

檀木这才拱手:“奴婢收到消息,由黄家军一营运送的第一批十五万担粮食军粮,被劫。”

我眼皮一跳,不解道:“这可是军中物资,由黄家军运送,而且各州府协同维护,谁能从层层守卫中劫走那么多军粮?”

檀木摇头:“奴婢已将派探子去摸线索。军粮是途径应天府边界时失踪,负责接应的应天府兵久候不见运粮军,这才派人沿途寻找,五万担军粮不翼而飞,运送粮草的五千黄家军和三百河东府兵无一人生还。”

我咬了咬唇,皱眉:“此事疑有三,其一五千黄家军可不是吃素的,不光是人数,战力也不是一般土匪能比及,所以,劫粮者必定不是匪贼,也不可能是他国细作,不然粮草不会劫,会直接烧毁;其二就是,十五万军粮,数目庞大,就算是运粮的五千人,脚程也不过是三日百里,这些军粮必定藏不远;其三,便是,此事,谁能得利?”

“黄家军护粮不力必定首当其冲,而户部筹措军粮、制定押运路线,也难逃干系。奴婢不才,倒也知道,这种无活口的事故,受疑的首先是活着的人。”檀木冷漠道:“今日苏府外,形形色色生人不少……”

她话未说完,守卫在门外三尺处拱手道:“小姐,苏老夫人登门。”

我与檀木对视一眼,后者摇头:“此事无论如何,苏家都脱不了干系,小姐将行幽州,还是不是惹上干系的好。”

“我欲与他断,但是说到底,官媒纸书仍在,这事要是往坏了发酵,我也难脱干系,见吧。”我起身理了理衣襟:“引苏老夫人花厅一叙。”

妆家花厅,我站在侧位,看着苏老夫人昂胸进了厅门,她神色平静,只眼中坚定。

我福身,一时不该如何称呼,便低声:“老夫人,别来无恙?”

她看着我,并未回应。

径直坐到主位,理了理袖口,端过一旁的茶水。

我只好转身低头面向她。

“老夫人无事不登门,有话不如直说。”我语气生疏淡漠:“妆家进来琐事繁多,我还有事。”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抿了口茶:“听说昨日络青在妆府门外候了一天?”

这是来替儿子出头?

“正是。”我冷漠。

“四弟说,你要举家迁往幽州?”

“正是。”

“听你这意思,是要抛家弃夫了?”

我顿了顿,没有回答。

这时苏哲押着一个女子进来,他朝我拱手:“夫人。”

我不置一词。

“络青原本是要沿同运送粮草的队伍前往边境,不过听闻家里的消息,这才赶回来见你。巧逢御林军围府,不得第一时间赶过来助你眼疾康复,不过罪魁祸首已经查到。”老夫人指了指地上的女子。

那女子怯怯的看了我一眼,我觉得眼熟,皱了皱眉。害我眼疾复发的背后之人,我早猜到是李曼珠。苏家带个人过来认罪,又是什么意思?

“我本是红颜馆的舞姬,自小失双亲,幸得风姨照拂,才得以苟活。你那日在红颜馆令那姓于的狗腿子要灭口,我都看见了!”她神色虽有怯意,眼中却含恨。

“呵呵……”我笑了笑,原来是风琴的爪牙。转身挑眉道:“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告诉晚辈,这一切到底是自己咎由自取吗?”

“你不必激我负气离开,我来,不过是络青的意思。他昨夜已经被押解入京,让我代为转告:你此生不愿再见,亦好,只是以后切莫万事做绝,四处树敌,防不胜防。”

“多谢好意,我此时只悔恨,当初还未将事情做得更绝。”我瞥了眼地上的女子咬牙道:“斩草除根。”

她缩了一下,颤颤巍巍的欲逃脱。

老夫人皱眉看了看我,从怀中摸出印鉴:“既然是络青亲手交给你的,你也该亲手还到他手上。你让于掌柜拿来的账本,我看过了,此印鉴拿到西夏苏家钱庄,连夜可调集四洲存库,到时你可转移妆家的黄金进幽州。如今苏家自身难保,难以派人去西夏传令了。”

她没有多言,放下印鉴便带着苏哲离开。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地上匍匐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