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代谢,岁如朝露。
扬眉瞬目间,已转回此。看着一旁带着些匪夷面目的梦瑶、狄仁杰、婉青和二宝,终觉新境虽好,未若故人欢。原是我还眷恋着前尘往事,才会在村民的哀求下,带着隐隐的欢愉离他们而去,才会在不知觉中走了一个又一个镇子,而这些镇子距长安越来越近。
梦瑶轻声叹:“想不到元芳,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婉青也叹:“一个人最好的成长便是学会坦然和放下。”
狄仁杰接过话:“那婉青你,学会放下了吗?”
婉青微露惊惶,别开脸,目光闪烁。梦瑶朝狄仁杰使眼色,责怪他为何问此话。可以狄仁杰的为人哪里会让婉青为难呢,不过是想告诉她,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都不重要。
一瞬寂静,狄仁杰突然又问:“那元芳,你是怎么离开阿灵镇的?还有许聪竟一家又是怎么得罪你的?你知不知道你一封举报信让他们全家被抓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奇问。
“娘娘和陛下早就对许聪竟心怀戒备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哪里知道你就在关键时刻送上了证据,陛下便借此抄了许家。我接到你还在人世的消息急切出来找你,就没再关注此事,但陛下是绝不会放过他们的。到底是许聪竟得罪了你还是许无量得罪了你?在我的记忆里,你虽然也嫉恶如仇,可也不至于这么狠吧?”
许无量。
我面露难色,不想提及。梦瑶他们却兴致高昂:“对呀,你在村里过得好好的,怎么会认识那些人的?还弄到非走不可?”
我直言:“我不想说。”
“你说嘛元芳。你越不想说我越好奇。”梦瑶撒娇。
狄仁杰也狠狠看着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那封信,才让我们知道你在那里的。可我们到镇上,他们都说没有你这个人,连名字都没听过。我们又找了临近的镇,一无所获。你不说,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梦瑶吗?还不从实招来。”
我看看梦瑶,她一脸哀求,我实推脱不过,只好讲出。
现在想起,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那一段怪异的时间。它是命定的玩笑,还是缘分,亦或是命里的劫数?我无法定义。人世间的感情,男男女女,聚散欢悲,你情我愿,总会让人意想不到,也总会有人沉迷其中。
就像狄仁杰和婉青,一个皇室遗孤,一个不羁公子,也会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两个人,情深意重,彼此爱慕。
就像我和梦瑶,并州与长安,山水迢迢,从未想过我的思恋会给这样一个女子,在这段感情里,我也成了无法自拔的那一个。
感情之于我们,是不离不弃的陪伴,是游历大好河山的承诺,是生死患难的挚友。我却不知,那一段情缘,我该如何铭记。
阿灵镇的日子虽与世无争,悠然自在,可却也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也不知世上的年轮。大叔大娘对我更是看得紧,从不许我踏出村子一步,很多时候我总在想,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才会这般保护我,可我也不好武逆他们擅自外出,就连那一次回长安寻人,他们也派了阿樊阿欣跟随,到了长安,愈发看得紧。
所以,我在那的一载时日,从未见过村子外的人。可我终不是适合田园生活的人,我也承认哪怕一年过去了,我还是对外界的繁华蠢蠢欲动。
适逢那一日镇上赶集,阿樊阿欣拿了些自家的时令蔬菜欲上街,我在屋前碰见他们,知道他们上街,也想一同前往。但他们碍于大娘的叮嘱,有些为难,我实不想整日的待在村子里,便去哀求大娘。她担忧:“我不是不让你去,只是……”
我拉着她,期切看着。她面色缓了些,阿欣适时劝:“大娘,你就放他出去吧。我和阿樊都在,会看住他的。不会让他少一根毫毛的。”
大娘问我:“你真的想去?”我狠狠点头,她叮嘱,“好吧,不过天黑前必须回来。”
我连连应承,欣喜不已。一路他们两人笑言,说大娘看我像看小孩子般,其实我早该出去透透气了。我接过阿欣背上的担子,笑跟着。
阿灵镇集市虽不如长安洛阳,但也算是大镇,家用货物,蔬菜禽肉,各分各类,应有尽有。阿樊阿欣直走向一摊位,将蔬菜放于案板上,周遭来得早的卖菜之人友好招呼。我只看着这些稀奇,想不到集市还有分类,难怪以前看不到长安街上卖的新鲜果蔬,是我家临近繁华商业区罢了。而来这里买菜的也全是些老人或有钱人家的佣人,有钱人家夫人小姐们是万不会来此的。
我无法言语,只能一旁看着来买菜的各人与阿樊阿欣讨价还价,竟也觉是件有趣之事。只是眼前来者,蛮横粗狂,到不像是买菜的。一共四人,蛮横道:“今日初三了,这摊位钱该给了吧?”
阿欣有些惊惶,只得把今早所卖的钱尽数给了。那人将钱掂量几下,转身去下一个摊位。
这,是何道理?我不解。阿欣说:“没办法,咱们占的是他们的摊位,自然得给租金了。他们已经很人道了,不会敲诈勒索。”
租赁之事,似乎也天经地义,我也不好再质疑什么。把摊位交给阿樊看管,我和阿欣便去前面的街上看看。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许是我被束缚得太久,总觉得这些才是我所熟悉的。
突闻一阵御马之声,众人皆惊,连忙退开。待我回身,见阿欣避已之不及,黑马高举前脚,就要踏下来,情急之中我只能跃起踢向马脖子,马受痛歪身,摔了骑马之人。我揽着阿欣退到安全之地。其余人皆制了马,下来扶起方才摔落之人。
皆是些衣着华丽的富家公子,却不知为何,如此无礼,光天化日惊扰民众,实有辱我大唐礼仪之邦之名声。我斜睨一眼,不再理会。那几人怒目而来:“你谁啊你?敢踢我们的马,不想活了?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阿欣连忙道歉:“对不起,各位公子,我们也是无心之失,并未想过要惊扰你们的。”
“无心?”一人站出,怒道,“无心就敢踢我们的马?也不看看是谁,要是摔了周公子,你担待得起吗?”
阿欣低声下气:“对不起对不起。”
不过是匹普通烈马而已,人也没摔着,至于这般猖狂?我实看不过,但也不好与人起冲突,只咽气忍了。哪料那姓周之人却不罢休,步步逼近,竟是看着阿欣去的。言语轻浮:“你说无心,可怎么赔罪呢?”
我急把阿欣护住,四周百姓皆躲得远远的。那人见我,一脸厌弃,我不理会。阿欣怯怯道:“要不,我赔公子损失?”
“姑娘,不是本少爷瞧不起你,就怕把你卖了,也赔不起这损失吧?”
我怒焰瞬起,只想把这跋扈之人狠狠教育一顿,他再逼近:“不然姑娘你跟本少爷吃顿饭,权当是赔罪了,如何?”其余几人嚷声附和。
卑鄙小人!
阿欣往后退缩,我紧紧护着她,怒视着眼前一干无耻之徒。许是我蔑视的态度,几人恼怒,伸手来推囊:“本少爷不过请她吃顿饭,碍着你了?滚开。”一面又来拉阿欣。我捏住他淫爪,怒目警告。其他人见状,跨进前来,就动手。我推开阿欣,定要狠狠教训这些纨绔之人。一个个面目猖狂,却原来不堪一击,都不用我动脚,一只左手仅够了。
击倒几人,我回阿欣身边,她担忧不已:“阿俊,你没事吧?”我摇摇头,看着地上一片□□的几人,还未做何举动,他们到急往后退缩求饶,连滚带爬的逃了。我也护着阿欣离去。
这事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大叔大娘,回到村子,我们闭口不提。但心里总担心他们不会罢休,再遇赶集之日我又随同前往,果然寻仇来了。
只是我没料到会如此突如其来,只看到远处一众影子,还没认清便被麻袋罩住,细密的拳脚狠狠袭来,我被推倒在地,无力还击,只尽力用手护着脑袋。
拳脚不停,喝骂声愈发猖狂,阿樊阿欣极力哀求,转瞬又听得阿樊痛苦声。而我自己也无力自救……
好一阵,才听得一人制止:“行了。”我还紧紧护着头,身上的痛已分不清孰轻孰重,只有一阵阵的火辣似要烧干全身。
姓周的声音响起:“许兄,就是这人,上一次打得兄弟们好生惨痛。”
“是啊,许兄,你可得替我们好好教训教训他。”
陌生的冷笑声响起:“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我许无量的地盘上撒野,把布袋给我揭了。”
来人将布袋粗鲁揭去,我一时不适这强烈的阳光,用手挡眼。忽一个身影挡于眼前,遮了所有光。
“阿俊。”阿欣阿樊俯身来扶我,我忍痛倚着他们站起。思绪散乱中瞥得眼前男子,似在看我。我身痛脚软,无心细想,只回应阿欣慰问之声。
一旁姓周那几人出言不逊,句句恐吓。噪杂中竟听得隐隐的一句,极其小声:“……这世上竟真有人……能,貌若潘安?”
我循声望去,那许无量正直直把我看着,目光惊奇,见我望向他随即又转作愤怒,我顿生厌恶,移开目光。闻得旁人提醒他冷道:“今日只是给你们一个教训,再有下次可不会饶了你们。”指着我,“你,叫什么?”
见他有作罢之势,旁边几位又煽风点火起来。我冷眼蔑视,许无量怒道:“不知好歹,找死是不是?”一旁打手就要近前来,我欲动,阿欣急忙拉住我,好言哀求:“公子,对不起,阿俊他不会说话。你有什么问题,问我吧。”
许无量眼珠微动,一丝冷笑:“呵,这倒奇了?”一面又将我细细打量,“看来这老天爷还真是公平的?生这样一副好皮囊,竟然不会说话?”
“哈哈哈……”嘲笑之声肆无忌惮,“原来是个哑巴,哈哈……”
我怒不可遏,阿欣紧紧把我抓住,阿樊却冲动动了手,被打手围攻殴打。阿欣不停哀求,我忍痛极力拆散围殴之人,却不敌人多势众,再次遭袭。
“住手。”许无量厉声制止,打手皆散。“本公子今天就当行个善举,往后别再惹我兄弟,走。”
“诶,许兄,就这么算了?”一众奸滑之人跟着去了。
伤成这般,我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叔大娘,可我又不得不回去。邻里的乡亲见我们受伤,都陆续到我家里问候。大娘见了我,早已怒火丛生,乡亲们越来问好,她愈发恼怒,竟不知何故向我命令:“阿俊,你给我跪下。”
“大娘。”阿樊阿欣劝,大叔也劝,众人皆劝。
我虽自责自己没守承诺,却也没受过这般委屈。有理之事人人都做得,不过是与人打架,哪里就值得这般重责了?况且自小到大,爹娘再教育也尊重于我,再体能相罚也不会失我尊严,更不会这样当着外人的面不留余地。
我实不甘,心有傲气,只站着,不动。大娘更怒,拿了掸子便要打我,大叔急急拦住,她斥责:“平日里我都是怎么叮嘱你的?你答应我不惹事,我才让你出去,现在弄得一身伤回来,还不知得罪了哪家的权贵,咱们无权无势,不过是图个安宁罢了,要是人家找上门来怎么收场?我和你大叔伤了死了无所谓,这里还有这么多乡亲,怎好去连累他们?”
一旁劝说的乡亲安静下来。
我顿如游街示众般,情难自处。是了。如今我不再是人人羡慕国舅爷,也没有万贯家财给我挥霍,无钱无势,我甚至不过是寄人篱下苟且偷生的乱臣贼子,以何姿态去定义那所谓的正义?
可我始终不甘,不想涨了那些仗势欺人的威风,但我又愧疚辜负了大叔大娘不离不弃的陪伴,他们不辞辛劳,给我吃好穿好,从不计较我付不付出。若真因我连累了邻里乡亲,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我心怀不甘,终缓缓跪下。
大叔急来搀我:“阿俊,起来。”乡亲们也让起来。
我不动,不起。
身后阿樊阿欣也跟着跪下。
“曾大娘,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阿俊因为救我才得罪他们的。”
“曾大娘,他们仗势欺人,阿俊受伤最重,得赶紧看大夫。”
大娘许是心软了,放低了语气:“阿俊,你知不知错?”
我强忍伤痛也强忍委屈,任他们如何劝我认错起来,始终不动不起,我并不觉自己有错。大娘见我这般,知道我是负气,凝噎道:“从前见你温和我还不知你是这性子,你愿意跪是吧,那就跪着别起来。”
我紧握双拳,使心憋气,直直跪着。
直至深夜。
夜风呼呼灌进大堂里,寒冷侵肌,膝盖早已麻木不仁,身上的伤一直在隐隐作痛。我依旧直直跪着,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大娘她,一直宠溺我,如今我竟对她使性子,她肯定很难过。她为我好,为村里的乡亲着想,也没有错,只怪我不懂得息事宁人,招了是非。如今,该怎么安慰她?
思量中,闻得沉重的脚步声,是大娘。她俯身来扶我,温和说:“阿俊,起来吧。”我无限愧疚,随她起身。她用力扶着已站不稳的我,低声责骂:“不过是让你认个错,就这么难吗?还宁死不屈了,东西也不吃,伤也不让大夫瞧,生病了怎么办?大娘不是怪你打架,只是怕你受伤,怕一些势力小人图谋不轨。不让你出去是为了你好,我怎么会狠心惩罚你?你啊,还真跟我发脾气,看看现在,肯定又饿又累了。”
我拉着她手腕,自责道歉:“对不起。”
她心疼的眼里泛着点点泪花,将托盘里的饭菜移到我手边:“赶紧吃饭吧。你大叔去请大夫了,一会再瞧瞧,别落了病根。”
我不由泪盈于眶,端起饭菜,木偶一般送往嘴里,不知其味,只有满心的感激。饭后,大夫来瞧,大娘一旁不停叮嘱一定别留下后遗症,末了,还问我那些人有没有认出我,我只得如实答了,并无人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