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温暖的室内。
云被软绸,微弱的灯光,游丝般的暖香。云月望着帐顶,许久没有动。片刻后,她从被子里抽出手臂。
如此轻微的响动,外面便起了脚步声。两个女子撩开帐帘,要服侍她下榻。女子穿的衣裳样式很熟悉,她们是宫女。
“滚开。”云月看着两个宫女,目光和语气一样寒凉。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退至一边,不说话也不看她。
云月翻下榻,也不穿袜子,径直往外走。
所有的门口都守了人,外门是禁军,内门是宫女。云月站在守了四个禁军的大门口,清晨的气温寒冷,她的脚被冻得通红。
没人来劝她,那两个宫女只是站在她身边,摆出一副随时听候吩咐的恭敬模样。
云月转头看了一个宫女一眼,那宫女心智坚定,却还是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
她的目光冷厉,有着上位者的威严,仿佛她不是被软禁在这里人,而是这里的主子。
宫女垂首愣神的瞬间,云月大步向门口走去。禁军抬手拦她,她不理,也不顾男女之防,直接上手挪开他们的手臂。
她学了些功夫,力气虽不大,位置却找得准,专攻软弱处。是巳牧教她的。
巳牧说,攻击这些地方,按他的力道,可以一击毙命。
可是云月只能让他们肉痛一会儿。
禁军不敢还手,被云月狠手折腾,眼看就要守不住。
过了这半晌,后面的宫女也反应过来了。几个宫女一拥而上,把她抱得死死的。
最终,云月被三个宫女架了回去。
云月被关在熙平宫,宫墙高大,精美却不华丽。宫门殿门里外都守了人,里面也有十来个宫女轮流守着她。无论她说什么她们都不听。
过了两日,终于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一身素色锦衣,袍脚画了水墨山河,头上戴的玉冠,玉质温润细腻,与他的面容相得益彰。
当今皇帝周胥梁,云月见过他,却未与之说过一句话。
云月坐在窗下,眉头微蹙着看向窗外。
听到周胥梁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来。她直视他,眼里有些深藏的厌烦。
“参见陛下。”云月起身缓缓朝周胥梁行大礼。
“平身。”周胥梁看了她几个呼吸才说,声音不大,几乎没有威严。
云月站起来,对周胥梁说:“陛下将臣妇请到宫中,不知所为何事?”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周胥梁没说话,只是吟了半阙词。
云月皱眉,抬眼看向他,只见他看着窗外,目光悠远。窗外的新雪细细,融进了他的眼里。
“陛下若是无事,不知臣妇何时能回家?”云月没兴趣体会他的伤情,埋了头恭敬道。
周胥梁叹了口气,转眼看着云月:“太像了,当初夕儿也与你一样,一开始不同朕说话。”
云月闭了闭眼,她觉得这个皇帝无法交流。她干脆抬起头,冷冷盯着他说:“陛下将臣妇软禁在此,就不怕天下人说闲话么?”
周胥梁愣了愣,看着云月的眼神恢复了正常,他终于看见她了,而不是方未夕。
“堂堂一国之君,掳了皇叔的妻子私藏于后宫,即便瞒过了天下人。”见周胥梁发懵,云月继续说,“陛下不怕伤了南邑王的心吗?”
周胥梁沉吟片刻说:“你这个样子,同夕儿一点也不像。”
闻言云月想扶额:“我不是她,为何要像?既然陛下看不惯,便请放了我。”
“你坐下。”周胥梁负手看着云月,终于有了点皇帝的风范。
以为他要跟自己谈正事,云月沉着脸坐下了。
窗下摆了一方桌案,案上有一枝腊梅,一套玉质茶具。
云月坐了良久,周胥梁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半晌没有开口。窗外的风吹进来,云月冷得缩了缩脖子。
“别动。”周胥梁突然说。
云月皱眉转头看向他。
“从前夕儿总是坐在这窗下,同朕一起看雪。”
云月想掀桌。
见云月瞪着自己,周胥梁仿佛没了兴致,转身走了。
云月想跟上去,被几个宫女拦了回来。
周胥梁来过之后,第二日便有人要闯进来,被禁军拦了。第三日又有人来了,听动静,仿佛还弄出了人命。可还是没人进得来。
第四日,有人在宫门口站了很久。一个宫女在殿外状似无意说了句:“殿下还在外面,莫不是真要见到这姑奶奶才走吧?”
云月本在练字,听见这话,写完一首诗后站了起来。
在熙平宫里,她可以随意走动。见她起身,几个宫女并未劝阻,只是跟上她。
青门翠竹,女子一身繁复衣袍加身,发髻上珠翠散布,将鬓边一只五彩凤钗凸显了出来。
她们见过的。
一个是差点打了她板子的皇后。
一个是长得像她的情敌的王妃。
云月看着她,目光凉凉的,嘴角却勾着笑意。就这么看着她,也不说话。
皇后高慧是个贵家才女,少时在族中众星拱月般长大,嫁的是天下最高贵的男人,成了天下身份最高贵的女人。可是从小到大,总有那么一个人踩在她的头上。从前是天下第一才女魏归,后来是方未夕,现在是她的姑母高太后。
世人都说,高皇后是世家贵女,温婉贤淑,天生凤命。
天生凤命,仅此而已。
明明她什么都有,她长得美,才华卓绝,有权有势,偏偏总被人压一头。别人都道她温婉贤淑,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面前这个女子眼里的轻蔑是她幻想过无数遍的神色,她知道,很多人背着她时都是这样看她的。
高皇后微抬起下巴,隔着四个禁军看着云月。她尽力收敛神情,还是被云月抓住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鸷。
惹怒这种女人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是云月就是看不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她还记得这皇后在周旷珩面前扯谎的样子。
当着一群知情人说谎话,却面不改色,还昂着骄傲的头颅。习惯了有周旷珩撑腰,云月轻视一个人,便自然而然表现了出来,也不管这人的身份。
“这位妹妹看着颇像我的一位故人,不知可否到我的宫里一叙?”
高皇后进不了熙平宫,便想让云月出去。
云月何尝不想出去,可是门口禁军不让,他们也不管皇后的命令,将门里门外的人拦得死死的。
高皇后为了维持高贵形象,没有强逼他们。
三方在宫门口僵持了半晌,突然有一个内官带了皇帝的口谕来,说让皇后陪云小姐逛一逛皇宫。
这宫里的人都叫她云小姐,仿佛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当今皇帝九叔的正妻。周胥梁要抹去她的身份,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昨夜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皇宫碧华园银装素裹,一片纯白。游园的人不少。
一路遇见不少嫔妃,都将云月视而不见。
走到西北角时,遇见一队人。先前遇见的人都向皇后行礼,云月站着不理会,这次她照样站得直直的,不料这次遇见的人让皇后都屈膝弓背行礼。
她这头的人或跪或蹲,只有她一人挺立,煞是显眼。
对面人群当头那妇人看向她,眼里带着锐利的光。
云月直直迎过去,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别开了脸。
如此态度,若太后有心追究,赐死都没什么不对。
“她就是梁儿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高太后问,看的是已经站直了的皇后。
“正是。”高慧垂首答道,“云姑娘初来宫中,还不懂规矩,母后万勿责怪。”
高太后凤眸一挑,瞥了高慧一眼,哼了一声说:“如此无礼,竟连贫家女子都不如。你作为后宫之主,理当问责。”
闻言高慧脸色一变。她想让她来做恶人。
“是。”高慧恭敬回道。
高太后看了云月一眼走了,从始至终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皇后这边的人目送太后走远了,一个老姑姑折回来在高慧耳边说了句什么,高慧点点头应下了。
老姑姑吩咐完便向太后那边走去,走过云月身边时,牵着一边唇角冲她笑了一声,鼻孔朝着她喷了一口气。
云月皱眉,对皇宫的厌恶令她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
这片刻功夫,来来回回不过两三句话,不知绕了多少弯子。这些人的嘴脸,她一个都看不过去,看着犯恶心。
“皇后,我不想逛了,先行……”
云月侧身对皇后说,还未说完就被高慧打断了。
“云小姐走不得。”高慧面无表情,看着云月说,“方才你冒犯了太后,按宫中规矩,当掌嘴十下。”
“你说什么?”云月转身正对高慧,逼视着她。
看着云月的眼神,高慧竟有片刻怯场。本是迫于太后的淫威才要得罪她,现在却是恼羞成怒,生了非要她好看的心思。
“宫规不可破,还请云小姐体谅。”高慧说着示意两个宫女上前动手。
宫女走过来,要押住她。云月拂开她们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你们谁敢!”云月站直了,冷冷看着所有人沉声喊道。
在场的人都停了动作。皇后心里动摇了片刻,片刻过后却越发狠戾。今日她无论如何要折了这贱人的傲气!
从前遇见打架的事,要么云月的狐朋狗友挡着,她毫发无伤,要么她毫无还手之力,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这次,一伙宫女围攻她一个,她下了狠心不让她们得手,反抗得激烈。周旷珩教的拳脚,巳牧教的杀招都被她胡乱使了出来。
五个宫女被打得前仰后合,她自己却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她的头发乱了,发簪掉出来一半,在头发里摇摇欲坠。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袖子被撕掉了一片,脸上被人挠了一把,剌出了一条红痕。
对面高慧都看呆了。她本以为云月是一朵自傲的高岭之花,没想到她撒起野来如同一个市井泼妇。可她撒完野站直了的样子又高傲得不容侵犯。
云月喘着急气站着,看着身旁狼狈的宫女们,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还没得意多久,高慧一声令下,招来了后方的禁卫军。
云月还是被禁军制住了。
两个高大的禁军锁住她的肩胛,往她膝弯一踹。她的膝盖脱力,重重跪在地上。膝盖撞在硬实的地砖上,发出咚咚两声,她硬是忍住了没吭声。
两个宫女朝她走来,一个往后扯她的头发,迫使她仰头,一个扬起巴掌就往她脸上招呼。两个宫女都被云月打得狼狈不堪,这下得了报复的机会,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她。
云月只觉头皮快裂开了,脸上也火辣辣的,如灼烧般刺痛。
此时云月还能在心里数着数,计算她们打了多少下。
方才高慧说的十下,可是最终她们打了二十一下。
喊住手的是个男人。
云月被放开,她看见打她的那个宫女右手绯红,还在不住颤抖。
周胥梁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人,也不问是怎么回事,先赐了那两个宫女死罪。
两个宫女哭喊着求饶,求不动皇帝求皇后,皇后却一句话说不出。
云月忍着头晕站起来,冷冷看了在场的人一眼,转身就走。
到此时她若是还不明白她就真是没救了。
云月一身狼狈和冷漠让人不敢接近。周胥梁没上去扶她,只是派了几个宫女带她回熙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