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扑簌簌落下,打在信纸上,字迹晕染放大模糊,黄黄绿绿,萤火虫似的乱飞,再读不进一个字。
“怎么啦?”林凡走来,一只手搭住我肩头,惊讶问。
我抱住她嚎啕大哭,肺叶似乎要炸开来。
“怎么啦?”她又问。
“我心里很难受,林凡,很难受。”我哽咽,“即便生活颠沛流离,也要勇敢活下去啊,即便重病缠身,也要顽强活下去,即便没有人认可,也要坚定前行,是不是?”
林凡轻轻抚摸我的后背,我把眼泪全噌她衣服上。我哭了很久,哭得声嘶力竭。生活是修行,要经历许多次涅槃,譬如高考,譬如找工作,譬如结婚,譬如生子……
“小言,你生命力顽强,但不是人人如你,对生命各有各的解读。”
“林凡,你孤独吗?不被父母理解的时候,不被领导看重的时候,找不到对的他的时候,你孤独吗?”
“海明威说,每一个人都需要与人开诚布公地谈心,一个人尽管可以十分英勇,但他也可能十分孤独。我有时候享受孤独,有时候又很厌烦孤独,但无论怎样,它不能将我击垮。”
“那么,你缺爱吗?”
林凡拿纸巾擦我的眼泪,“傻姑娘,可以说,90%的人都缺爱。”
没有寄件地址,根据邮戳暴露的信息,我乘高铁赶赴s市。想容说,大学四年是她度过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说因为有我,她没有说还有陈冲。她和陈冲好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能照亮最暗的角落,那会他们两个仿若连体婴儿。
我没有回家收拾东西,直接从学校去的高铁站。火车发动,给乔大松信息知会我要去s市几天,归期不定。从西安回来后,我和乔大松的关系直抵相敬如宾的境界。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是最好的关系,又是最坏的关系。我俩属最坏的那种。我极少跟他说话。他说话,我一言不发装着认真听的样子,其实心思已到九霄云外。我反感他碰我,并从不碰触他,小心与他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房子大有房子大的好处。尽力避免与他一同做某一件事,他呆客厅,我呆书房,他来书房,我去庭院浇花拔草。他睡主卧,我去琴房打地铺,他霸占琴房的睡袋,我睡主卧。如果我不回家吃饭,我会提前半个钟告诉他,通常我不大有时间回家做饭吃,他做饭,我也没时间回家吃。如果与朋友有约,我也会简短知会他。我会把他的衣服洗好叠好,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朋友面前,温和地笑,维护他的面子。借旁观者的眼睛,我们仍是一对和睦恩爱的夫妻。
信息发出不到一分钟,乔大松电话追来,“你现在哪?”
“高铁上。”
“去那做什么?”
“有事。”
“什么事?”
我不耐烦,“有事就是有事。”我挂掉他的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耳不听为静。傍晚七点,抵达s市,我站在火车站前面的阔大广场,身边人来人往,独我不知何去何从。信件是五天前寄出的,五天——我深深太息。尝试过所有可能联系上想容的方式,都没有联系上她,五天。
计程车在环海大道上飞驰,墨黑的海水映出路灯寂寞的光。
我该去哪里找想容?或许,她只是跟我开一个恶劣的玩笑,一定是这样的。我打陈冲的电话,开头就说,我在s大。如果陈冲不知道,那么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你在孔子雕像旁等我,我十分钟到。”
看来,他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陈冲匆匆跑来,见到我,硬朗的脸上迅速滑出两行泪,什么都不用多说,什么都不要多想,一切已成定局,我掩住眼睛,任眼泪奔腾。陈冲走上前来,拥抱我。
良久,我问:“她在哪里?”
陈冲放开我,拳头握得铁紧,死死抵住嘴唇,他的手在颤抖,唇在哆嗦,过了好一会,他垂下手,从牙关里蹦出两字,“大海。”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重又泛滥,我软到地上,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陈冲扶住我,轻轻把我拥进怀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次我没有碰她,如果,我没有。我不知道她怀孕,她说她是安全期……都是我的错,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我使出一股刚力,挺直身子,双手抓住陈冲的胳膊说:“我不能说这与你无关,但想容从未怪过你,她不告诉你,是为你着想,免你为难,不破坏你的家庭。如果你,如果你能堂堂正正做个男子汉,为妻儿遮风挡雨,她一定会感到欣慰。”
“谈何容易,一失足千古恨。”
“我来不是为劝慰你,告诉我,想容的事,我要去她住的地方。”
“她给我地址,说儿子想见爸爸,我来了,看见她怀里抱着婴儿躺在沙发上,已没有呼吸。煤气中毒。煤气灶上一张便利贴,她说,她没有可以托付后事的人,除了我,请我帮忙把她和孩子的骨灰洒向大海,她没有家,亦没有亲人,无需谁来怀念祭奠,大海是她和孩子最好的归宿。”
我泣不成声。
一双强有力的手先于陈冲扶住我,他把我狠狠揉进怀里,一脚揣向陈冲。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的陈冲生生挨了雷霆一脚,我用蛮力推开他,哭着大吼,“乔大松!你神经有毛病啊!”
脸色阴郁的乔大松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对着陈冲又是一拳,陈冲不退反进,矮身撞向乔大松的腰,被乔大松抓住双臂过肩摔在地上。
我挡在陈冲面前,哭着喊:“我不知道你发什么神经,乔大松,无论我做过什么,冲我来,冲我来……”
“你可哭得真伤心。若我死了,你会不会掉一滴泪?”
“你会比我命长。”我答,用空洞的声音陈述一个事实。
乔大松被重重刺伤,阴郁的表情裂出一丝缝隙,眼底闪烁野兽捕食时的光芒,铁拳砸向近身的凤凰木,细碎金黄的叶子雨一样飘洒。
“你总是挡在别的男人身前,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会痛?小言。”
“你是说,我伤害了你?我有能力伤害你?何德何能?”我苦笑,轻蔑道:“我最不愿做的事就是伤害你,你走吧,我不需要你。”
乔大松刀光剑影的眼神密密包围我,好一会儿,他一声冷笑,傲然离开。他是个傲气十足的男人,从来都是。
从地上爬起来靠在一棵凤凰木上喘息的陈冲说:“你丈夫?”
“是。”我语气沉重,说这个字,似乎肩头扛两座山,“你好不好?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从来打架没有输的份,今天算是长见识——言蹊,回去吧,夫妻没有隔夜仇。”
“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一念之间,我们能搅得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自以为是,咽不下的一口气,气头上的冲动。婚姻不是做算术题,错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没关系,错十次,只要十一次做对就行。想容极度缺乏安全感,我以前不懂,她总和我吵,感情越吵越淡,分手又想得慌。后来我想复合,她不愿意,一赌气我就结婚了。”
“陈冲,你是渣男,世上人大多缺钱缺爱,唯独不缺多情的渣男。你没有原则,你守不住底线……”我住嘴,为想容伤心哭泣的人,一个我,一个他。想容是成年人,有独立思考能力和判断能力,把一切责任推到陈冲头上,不公平。
“你说的,我都认。言蹊。我再多说一句,时间本来就少,尤其过三十,说时间在飞,一点不夸张,再把时间浪费在互相伤害上,不值当!”
我和陈冲在绵软的沙滩上静坐一夜,直到太阳跃出海平面,万丈霞光照耀浩浩碧海。新的一天来临,活着的人又得为活着而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