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瞥了一眼宋渊沾着血渍的右手,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郡王说,如今机关武器和械兵已稍有储备,郡王会令各将领训练械兵。允许公子带二十名械兵去南部带回墨不语,并索寻魇毒解药,随时动身,不必辞行。”
这段日子,宋渊又为遴选出的三百名精兵量身制作了铁骨,还给他们配了不同战甲,分步兵、弩兵两种。若不是府库这些年被谢涂之流吃得亏空,钢铁一类的材料和银子不够,原还能制造更多。
不过,加上原先的一百名,宋筑已拥有四百名械兵,其战斗力已经不可小觑。训练之后,会分成两部分,分别驻扎在昭平城和良传坝。机关武器也是同样的境况,稍具规模,却没有能力做更多了。
没有材料,宋渊即使留下,一时也发散不了光和热,宋筑便放行了。
听说自己可以去找不语了,虽然还毫无她的消息,甚至不知是死是活,他心中却莫名尘埃落定。
她活着皆大欢喜,她若死了,他陪她一起就是了——他这么想着,神态间竟一片安然明净。
其实,这是另一种极端罢了,只是外人丝毫看不出来。
一冷静下来,他脑子便清楚许多,瞬间想明白一些事。大哥一向并不支持他与墨不语的关系,这次支持他去找她,或许并不是态度转变了。
机关为攻,迷阵为守。
在机关武器和械兵并不充足的情况下,防御显得更加重要。大哥需要锁云门的奇阵术加强防御。大哥需要墨不语这个得力部下。
此时,墨不语正带着几名男女老幼,奔走在逃亡路上。
自上次宋渊离开长深县后,她就带赵禽去了南部山区的万旗山腹地,昼伏夜出地与盗匪周旋,过程中险像环生,凭着自自己的本事,以及宋渊送给她的诸多护身法宝,总算有惊无险。
此地各城池的地方官要么与盗匪蛇鼠一窝,要么沦落在盗匪的控制之下,更有反抗的官员全家被砍头,城池由盗匪接管的情况也不罕见。
在昭平郡丞谢涂的汇报中,总是匪祸平定、百姓安生的地区,其实就是这样一片失控的土地。
墨不语探清机关器储备库,给宋渊发了银鱼密信,原应立刻撤出的,这关头发现了万旗山主藏身之地的线索,没克制住冲动,进一步深进匪巢,试图取得更多讯息。
这一次却不小心触动了防御型机关器,虽没有受伤,却惊动了巡逻盗匪。她赶忙外撤,却因对方已警觉,无法原路返回长深县,无奈只能朝西北方向逃去。
在这个过程中,她与赵禽走散了。为了不让赵禽冒险来找她,她没有动用子母星。这种情形之下,分开行动更安全些。
她逃去的方向恰好是一片熟悉的地区:河朔县。她与宋渊相遇的地方。
接着她就发现,河朔县城已经破城,被万旗山的盗匪盘踞。河朔县的人们分明拼死抵抗过,县城内外的土地四处可见渗入泥土的血渍,还有许多来不及收起的尸首,有守城官兵,有平民百姓。大敞的城门出入的,均是凶悍跋扈的盗匪。
想起与河朔县令周砚青的一面之缘,以及他的为人清廉,她潜入了县城,想着如果周砚青落入匪手,她就想办法营救。
入城之后,除了盗匪,街上几乎看不到百姓,到处弥漫着血腥气和房屋被焚烧后的烟熏味。县衙早已被盗匪占了,原本单薄的府库也被掳掠一空,公堂之地变成他们喝酒吃肉的地方。
河朔县里里外外已沦陷了个通透。举目均是悲惨之状,墨不语避在暗处,心已沉到底。城没有守住,百姓没有护住,以周砚青清正的性格,如果落在他们手里也绝不会求饶,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从盗匪的谈笑中,她得知周砚青失踪了。还好,失踪说明藏了起来,还有生还的机会。
略松一口气,稍大意了一点,被一名去茅厕时经过的盗匪察觉了。他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她赶忙运起星罗步逃跑。盗匪手中有类似鸣莺的警报机关器,县衙内外的盗匪们闻声而动,有看到她身影的就立刻发信号,一时间尖鸣声沿着她的逃跑路线此起彼伏,她顿时如陷天罗地网。
情急之下,她做出一系列假踪迹之后,折进一座民宅之中躲避起来。
盗匪们的脚步从民宅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终于渐渐远去、消失。
一直避在窗下的墨不语松了一口气。身后忽然传来微响,屋子里还有别人!她吓得心险些跳出来。
一颗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从内间战战兢兢探出头来,她怀中还揽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两人均是面色惊恐。
是居民。两个人脸上抹着黑灰,身上衣服极破旧。
墨不语赶紧竖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她们噤声,然后压低声音说:“别怕,我不是盗匪。”
妇人和女孩才稍心安了些。墨不语问:“县城被占了几天了?”
“十日了。”妇人说着泫然欲泣,“十日前,我夫君说去与官兵一起守城,再也没回来。”
没回来,必是凶多吉少。
女孩也跟着要哭,妇人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别出声,看招来盗匪。”
妇人叹口气,低声接着道:“城破之后,盗匪闯进来,我捧出家里全部金银细软,他们才放过我们娘俩。那后来他们又来抢过两次,像样的衣裳都抢去了。若再有下一轮,恐怕……”
妇人的声音哽住,紧紧抱住女儿。墨不语清楚,盗匪的贪婪是没止境的,再有下一轮,就要抢人了。
万旗山的山匪就是凶残如斯,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
刚说到这儿,外头就响起了砸门声,粗鲁的声音传来:“开门开门!”
娘俩顿时大惊失色,吓得紧紧抱在一起。薄薄的木板门经不砸,妇人也不敢不应声,哆嗦着声音道:“我们家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没有?你家不是有俩活人吗?爷今天是来征人的,你家交一个人出来,男女均可,老幼不限!”
母女两个眼泪横流,腿都软了。女孩哭道:“娘,别把我给山匪。”
妇人满面绝望,哽咽道:“娘死也不会把你交出去……”她忽然抬头看着墨不语,朝前膝行两步,然后把女孩朝墨不语推去,“姑娘看着不是普通人,求姑娘把我女儿带出城去,哪怕卖给人牙子也好,好歹给她一条生路。”
显然,妇人是要自己出去顶这个人头了。
女孩大哭起来:“我不要我不要……”
门外盗匪又吼叫道:“有完没完?带啰嗦两个爷爷全带走!”
墨不语眼中闪了几闪,扬声答道:“来了,我跟你走,大哥,都是苦命人,容我道一声别。”
盗匪虽凶悍,或许也残留一丝人性,便安静了片刻。
在娘俩惊诧的目光中,她飞快地把身上的六合伞、落英灯、滚猫、这些大物件卸下,并脱下自己的衣裙,催促着女孩脱下破衣服与她对换。女孩呆呆地没反应过来,她便亲自动手帮女孩脱。
手上一边忙碌着一边说:“我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也会被搜去,就交给你们保管,之后可能会有个少年来此,他会想办法救你们,你们告诉他我随盗匪去了,我自有分寸,让他妥善藏身,不得擅自行动。”
收拾完毕,她身上穿着女孩的破衣裙,别住头发的也是女孩的荆钗。身上东西只剩下绕着腰隐起的绕骨柔,再就是贴身藏好了子母星的母星。她原想把银狐簪和蜂觅的小金花这些小东西也放下的,带在身上怕被搜去,终是没舍得,掖到了腰里。
临走之前,按了一下母星的机关钮。
最后把自己的衣衫披在妇人身上:“你听明白了吗?”
妇人如梦初醒,拉着女儿跪在地上磕起头来:“恩人……”
墨不语扶住她:“请务必帮我转达。”
“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必会传达到。”
墨不语点点头,连人带东西推到里屋,自己把手伸进灶底摸了摸,往脸上狠狠抹一遍,转身开门出去。盗匪正等得不耐烦又要砸门,“快点快点!误了爷爷的事杀你全家!”
忽见出来个衣服破烂一脸乌黑的小姑娘,瞅了几眼,觉得不对:“你是这家的姑娘吗?”
这一家他抢了几遍了,知道她们家中只剩下母女两个。虽然自从破城,城中女子都把脸抹得面目不辩,以求不被盗匪羞辱,但这盗匪记性好,还是认出来她与这家人的女儿不是同一人。
刚刚他无聊等待的时候,还在心里跟自己打着赌:此去死路一条,当娘的肯定会首当其冲,牺牲自己保全闺女。
没想到竟出来个陌生人。他瞬间有些起疑,目光如刀子一般审视着她。
墨不语原想打算冒充这家人的女儿,如今失败了,就随机应变,低着头胆怯地说:“我是来投奔亲戚的,来了才知道亲戚没已没有人……昨晚这位大姐收容我住了一天,自当报答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