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三月便是上巳节,春暖花开莺啼柳绿,往年这个时候京城附近几个园子水边都聚满了踏春的游人。
今年江边依旧热闹,但金明池玉津园几个地方却冷清的很。
秦王婚事未定,各家有适龄小娘子的都提心吊胆生怕被选中了,哪里还有心情踏春游园。
再来官家把傅桢关在了象园,玉津园今年也没开园。
倒是便宜了傅大人,偌大的玉津园满园春光,只她一人独享。
傅桢折了条柳枝在小瀛洲水边逗鱼玩,洒几颗鱼食把鱼群引来,又用柳枝点水把鱼群惊走,如此反复不知厌烦。
园子里管着养鱼的小黄门在她身边转了好几圈,他一个时辰前就看见傅大人在喂鱼,一个时辰过去了还在喂鱼,终于忍不住说道,“傅大人,这鱼不能这么喂,再喂就全撑死了。”
傅桢将柳枝缠在手上,看着水中挤成一团的鱼儿,道,“若它们不贪心,怎么会撑死。”
“自己非要吃下饵,撑死也怨不得旁人。”
小黄门听着这话不对,干笑着道,“大人说笑了,鱼儿哪知道吃多了饵会死呢。”
傅桢闻言回头看着他,他脸上小心翼翼的陪着笑,便知道养鱼是他的差事,若是养死了不免要受到责罚,温言道,“我没喂很多,就是引过来看看,你别担心。”
小黄门听她语声温柔,虽不知她犯了什么事被官家关在这里,但官家既未限制她行动,想来不是大错,便壮着胆子回话,“要不奴婢给傅大人戏鱼看吧。”
傅桢以往很少出来应酬,对这些游玩的花样知道的不多,便道,“好,那便辛苦你了。”
“不敢当。”小黄门应着,跑回去取了戏鱼的长杆,腰上锦袋里装着各色不一样的鱼食,跑回来喘着气对傅桢羞涩一笑,站到九曲回环的小桥上用长杆抛洒鱼食,引着各色锦鲤游成不同的图案,红色金色交错来去,花团锦簇十分好看。
傅桢看着水中锦鲤追着一把鱼食让怎么游便怎么游,乖乖任他驱赶,驯服地摆出各种花色字样,觉得有趣之余颇生感慨。
想来官家站在高处看着他们这些臣子也是一样的吧,各自为了利益追逐,只要洒下饵去,便可以随意摆弄。
“你果真愿意为他抗旨?你不是一向惜命怕死得很,怎么这次忽然不怕了?”
“臣是很惜命,也很怕死,谁不怕死呢,臣生来胆子便小,自然是怕的。”
“可臣也不愿违背本心,不愿欺瞒陛下,臣不愿意。”
“为了你翁翁,为了你母亲,为了你的家人,你也不愿意?”
“臣知道陛下不是会迁怒的人。”
“倒是学会了给朕戴高帽子,好,朕不迁怒,朕问你,若他愿意呢,若英长武愿意娶种宜,你还要抗旨吗?”
“……若他愿意,臣随陛下处置。”
“好。”
傅桢被关在象园二十天,无论亲戚好友皆不允许探视,对外界所发生事更是一无所知,只跟官家请求将父亲最后的文稿捎来,每日誊抄整理,以寄托思念。
庭院里的海棠花快要谢了,这几日夜里每每飘雨,第二天一早推窗便看见满地落花。
重瓣的海棠花开时绚烂,落在地上也分外华美。
因为太美,令人不忍践踏,傅桢有些理解了为什么林妹妹会葬花,但她做不来,坐在窗前铺开纸,一边磨墨喊了个小黄门来把院子扫了。
小黄门看起来很高兴,扫地的时候都满脸带笑,傅桢挺有趣的问他道,“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吗?”
小黄门高兴地道,“昨天战胜的西军进城,管事说官家高兴,大家都有赏,家在京里的还能回家一趟住两天。”
西军进城了吗,傅桢磨墨的手停了停,问他道,“你这么高兴是家在城里吗?”
“是,就在马行街后边不远。”小黄门轻快地答道,手脚麻利地扫完院子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急着回去准备回家要带的东西。
傅桢有些静不下心,一篇字撕了又写写了又撕,直到午饭时也没写出一篇满意的。
来送饭的小黄门已不是早上那个,瞧着有些面生,傅桢问道,“没怎么见过,是新来的吗?”
小黄门给她摆好饭,恭敬地道,“奴婢以前在大内伺候,但是奴婢太笨了总做错事,便求着管事的来了园子里。”
“哦。”傅桢眉毛轻轻抬了抬,净了手准备吃饭,小黄门收好托盘说道,“今天厨房做的小花卷很好,大人试试看喜不喜欢。”说完便退下了。
傅桢对着那碟子小花卷看了眼,没觉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本想去拿银丝卷,伸出手去却又回来了,拿了个小花卷掰开看了看。
什么都没有,傅桢自嘲地笑了笑,想什么呢,难道花卷里还能藏着九阴真经不成。
把掰开的小花卷就着盏鹿肉羹吃了,又吃了个银丝卷,傅桢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茶抿着看着那碟小花卷,一杯茶喝完,傅大人卷起袖子将一碟子花卷全都掰开了。
在倒数第二个小花卷里找到了一个小油纸包。
还真有东西,傅桢把油纸包打开,里边叠着张字条,是宁越的笔迹,不大一张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了废话,傅桢却看的热了眼眶。
阿桢,是我,别怪越哥不来看你,就这个还是费了好多周折才送进来的,我叫英秀给行个方便可她偏不,真气死我了。
你在里边好不好?怕不怕?别怕,越哥肯定想办法救你出来,你别急,要是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跟小六子说,就是给你递信儿的小黄门,我以前帮过他,他不会出卖我。
写不下我就不多说了,你好好保重。
傅桢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把这张冒着绝大风险送进来的纸条收好,坐在阶前托着腮看那棵海棠。
午后淅淅沥沥又飘起了雨,雨打过的海棠花看着格外艳丽,又脆弱非常,傅桢看着雨滴从花瓣上落下,不由想起小的时候读诗。
先生给她讲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被翁翁知道了,说二月繁霜杀桃李不祥,不叫她念了,还把先生训斥了一通,她后来拿了好多点心才把先生哄好。
傅桢想着笑了起来,翁翁那么不信鬼神的人,从他嘴里听到不祥这种话,着实稀奇。
晚上傅桢很早就睡了,雨依旧在下,噼里啪啦地敲打在屋檐上,她听着雨声时梦时醒,朦胧中觉得有人在看着她,忽地一下坐了起来。
世子被她吓了一跳,以为她睡魇着了,一动不敢动怕惊了她。
外面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进窗子,隔着一层纱帐傅桢也能看清他脸上略显紧张的神情,便想逗逗他,装作梦魇的样子又慢慢往回躺。
世子歪着头看她表演,傅桢没绷住,笑出了声。
她笑的在床上蜷了起来,世子合身扑上将她压在身下,低声道,“什么时候醒的?”
傅桢仰起脸看着他,眉眼弯弯含笑道,“刚刚,你什么时候来的?”
世子低头看着她,“刚刚。”
傅桢摸着他肩上湿透的衣裳,道,“我不信。”
世子道,“路上淋湿的,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你还好吗?”
两人同时问道,傅桢抿了抿嘴,“我很好,你呢?”
世子道,“我也很好,你放心,事情我都知道了,交给我。”
傅桢点头,“嗯。”
世子心里一松,看着她的目光越发温柔,身子往下低了低,傅桢双手撑在他胸前,摇了摇头。
世子没再靠近,停住了道,“我知道,我不做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看看半年来朝思暮想的你,看看虽然知道种将军的奏表,却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的你,看看为我抗旨宁愿被关起来的你,看看失去亲人遭逢变故却含笑说我很好的你。
这样的你,我怎能不赴汤蹈火。
世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她瘦了很多,战事吃紧时粮草消耗也大,杨将军说她有时候忙起来两三天都不睡一觉,本来就很单薄,现在更是瘦的要成仙。
“三年,我要为父亲守孝三年。”傅桢道,世子嗯了声,拂开她耳边散乱的头发,将她拉了起来,克制地往外挪了挪,道,“十三年都等了,三年不算什么。”
傅桢抱膝坐着,斜他一眼,“你也不要想的太好,就算三年过了,我也不一定要嫁你,当日在塔门寺我求你娶我,你不答应,我还记着呢。”
世子呆了呆,傅桢看了眼窗外,道,“你该走了,不要再来了,也跟宁越说把他那个人弄走,你们这样无视官家的威严,才是害我。”
“好,”世子答应道,“我不来了,看到你好我就什么都放心了。”
没有惊慌,没有怀疑,没有被困的不安,没有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微笑,目送他离开,却给他无比的勇气,去为她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