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玉仔细辨识着租户的签字。看着看着，心里的惊讶越来越大。
她抬头看看林汉文，又低头看看签字。两个来回后终于一脸懵懂、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这个周菲菲是哪个周菲菲？”
“我跟她不熟，刚认识的，是一个朋友的朋友。哦！是个孕妇，肚子很大了。”
梁小玉惊讶得半天没说话。等缓过劲儿，拿出手机跑到落地窗边拨出了电话。
菲菲接电话倒是快。
“哎呀！电话有辐射的，你最近给我电话打得太勤了吧。严重超配额了哈。这样下去，我还能不能愉快地生产。”
“你是不是刚3500租了个高档楼盘的房子，在东直门？”梁小玉开门见山，语气不善。
“嗯啦。正准备给你汇报呢。呵呵！以后我们就离得近，可以常见面咯。”
“这种房子这个价格，你也不怕是骗子！”
“哎呀！怎么可能是骗子？聊天时都对上号啦，他就是那个君怡的财务总监，我还吃过他送的凤梨酥呢。房东是你前领导，怎么可能骗我呀？！”
菲菲理直气壮。
梁小玉气结。你还知道是他呀！明明晓得他跟我有过节，还租他房？！
梁小玉确定菲菲对自己跟林汉文关系的认知来源，仅限于n年前那次火锅聚餐。聚餐的原因自然是跟林汉文斗法失败，心里郁闷不爽，要化悲愤为食欲，拉着兰心跟菲菲吐苦水去了。
那个时候，她是发自肺腑地讨厌着林汉文，从头到尾都是在抱怨对方。还把对方送的凤梨酥给了菲菲，恶意提醒吃不完给她家大黄吃。而后来就再没跟菲菲提及过关于林汉文的任何事情。所以，菲菲应该只知道自己跟他有过节。
“知道是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说一声？”
“打电话不是有辐射嘛。我老公最近严控我，手机白天没收，晚上下班回来再发给我。”菲菲诡辩。
“短信？挂号信？座机？让你老公打个也行呀。真的怀个娃，智商掉得这么厉害！”
梁小玉心绪起伏，言辞开始犀利起来。
“玉玉，你干嘛对我那么凶呀？！我哪里做错了？还骂我！我不就是碰巧捡漏租了个豪宅，碰巧房东是你以前领导，这有什么错吗？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马上就要生啦，换个好点儿的环境住，对大人小孩儿不都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租的这房，没比你那儿大多少。我们来北京这么多年，每次老人来都是住宾馆，为着省钱，他们都不敢呆久了。
房子两个人住也就凑合了，现在有了娃添了婴儿床和澡盆乱七八糟的，我肚子再大点儿在家都转不过身了。更别说等我出生了，老人或者阿姨还要常住。我不换房，那时候该怎么办？
本来就为这事儿焦头烂额，现在正好赶上你前老板愿意愿意低价租给我，我为什么要拒绝？我一个不上班靠老公养的孕妇，穷得叮当响，这么大一馅儿饼砸我脑袋上，我有什么资格不抱紧呀？
我觉得，其实你老板不差钱，没指着房租赚钱呢。就是认为房子长时间空置，没人气养着坏了挺可惜的。一看这孕妇人气旺啊，一个顶两，是养房的绝佳人选。你就当他花钱给自家豪宅找了个看家的。
还有，住东面我我离你也近，我们见面也方便。这不都是好事儿吗？你说，怎么不行呀？”
梁小玉不说话了。她知道菲菲的情况。辞掉工作在家养胎，老公虽然表示鼓励和支持，但事实就是家里少了一份经济来源，还马上要迎接据说是世界上最贵的“包袱”。
若搬来东直门，立马离自己近了。上着班中午都可以溜出去跟她厮混一会儿。在北京没太多可交心的小伙伴，就这么一个大学同学，还东西两头天各一方的距离，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比牛郎织女强不到哪儿去。
“人家现在怀着娃，激素水平发生变化，很容易受刺激的！你这么对我，我已经被刺激到了！”
菲菲隔着电话申述，小玉在这头都能听出对方声音哽咽，充满委屈。
“我现在真的觉得好难过，难过得胸口都疼了……以前兰心说你有时嘴特坏，我还不觉得。现在算是体会到了，简直是句句都戳人心窝子……”
梁小玉一顿，心里有些发慌。自己这是怎么啦？
说白了，不就是自己正怨愤林汉文，而林汉文把房子便宜租给了自己同学，多大点儿事儿啊？干嘛要一副惊怒交加的嘴脸，对菲菲大动肝火，言语刻薄，兴师问罪的架势？干嘛呀自己这是？！
当初是怎么失去兰心的……还没长记性啊……唉！看来智商掉得厉害的人是自己。
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兀、太诡异。
林汉文是什么时候认识菲菲的？他为什么要把这么高档的房子以如此低廉的价格租给菲菲？真的只是找个可靠的看房人吗？他在做什么？他想要干嘛？
“没事儿啦，租了就租了吧。我在房子这儿，确认一下而以。挺好的，搬家的时候叫我，我来帮忙。”
“那你现在跟那个arron在一起吗？替我跟房东领导问好哈。呵呵！”
菲菲的声音又雀跃起来，委屈不翼而飞。果然，怀孕的女人情绪变化快，果然，有奶就是娘。
arron？菲菲什么时候跟林汉文这么熟稔？
“你怎么认识他的？”
“哎呀！我老公过来了，看我打电话又该批我啦！我先挂了，回头跟你说哈！拜拜！拜拜！”
周菲菲挂断电话迅速给林汉文手发了条短信。
“房东老板，我已过关，顺利完成任务哈。您加油！呵呵！祝马到成功！”
短信发出，菲菲想了想，又追发了一条。
“呵呵！再次友情提醒：玉玉服软不服硬，一定要打悲情牌，说软话！”
发完短信的菲菲把电话扔得远远的，兴高采烈地伸个懒腰。
玉玉啊！看我为你的事儿吃了多少辐射！操了多少心！你要争气加油啊！
她摸着自己日渐圆乎的肚子。别等我娃都生出来了，你还在处女俱乐部哈！
丢人啊！我都没好意思跟追求你的男人说‘毕业这么多年，你还是个处’就是怕你被笑话！怕给咱母校抹黑！
想当年咱外语系的女同学，从颜值美得爆表到颜值丑得爆表的，哪个没有男朋友？或者是没有过男朋友……你是真的……没有过啊……
老师从小到大就教育我们，学习不能偏科。人生也是这个道理，咱真的不能偏科：不光要工作好，生活也要好！
你现在堕落得跟洪姐有啥差别，一样属于差生！她是生活好，工作鸭蛋。你是工作好，生活鸭蛋！你再这样下去，你妈还没愁死，做为你身边的老同学，我得先愁死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瞅着你前领导现在那么稀罕你的份上，你俩也算是欢喜冤家。你一定要迅速自我提升和领悟，抓紧跟他结合啊！
殷切盼望，等牵手成功，在我娃的满月酒席上，收到你老公亲自颁发的金牌红娘证书和配套的资本主义豪华版奖金呢。嘿嘿！嘿嘿！
梁小玉挂断电话居然打了两喷嚏。她微皱着眉头，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夜色跟灯火混搭着，既清晰又朦胧，跟她此刻的心情好像。
梁小玉感觉像掉进了哪儿，什么都看得到，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晰。
“喝点果汁吧，补充维c。”
林汉文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一瓶拧开盖的橙汁递至面前。
梁小玉看着那只握住瓶身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有种莫名心惊的感觉。
这只充满男性特征的手，曾经在她腰上慢慢游走；曾经紧紧握过她的手；曾经静静递给她分别礼物。
也是这只手，曾近狠狠捏住她的手腕，那么地用力，近乎要捏断的程度。
而刚才也正是这只手，揽过她的肩把她带来此地。
梁小玉再迟钝、再单纯、再天真，此刻也是有些觉醒了。
她没有伸手接橙汁。
“你怎么会认识菲菲？你知道她是我大学同学？”
梁小玉满脸警惕，直直盯着对方。
林汉文也直直盯着她，一脸柔情看向她眼睛深处，仿佛那里有可采撷的甜美蜜汁和沁人心脾的清泉。
看了一会儿，薄唇轻启，温柔吐出：
“嗯。缘分。”
……
“你跟我同学因为租房刚认识，以前不熟？”
这话刚才林汉文交代过，她只是要再确认。
“嗯。”
“你跟她提过你的工作单位，她知道你在哪儿上班？”
“嗯。”
“是她主动跟你提到我，说我以前也在磐石旗下的酒店呆过。你发现我们俩是大学同学？”
“嗯。”
“因为她是我同学，你故意低价租给她？”
“嗯。”
林汉文笑意加深，似乎很满意梁小玉的聪明推理。
“你……这么做……是……完全……因为……我的原因？”
梁小玉试探。一字一句说得很慢,边说边观察对方的神情。
“嗯。”
……
呵呵！都对上了。果然是这么回事儿。
小玉埋下眼脸，微侧开脸。
“我非常感谢你能这么照顾我的同学。你其实不用……”‘收买我’三个字被生吞了回去。
“不用这么煞费苦心。”
林汉文蹙眉。
梁小玉清了清嗓子。
“虽然我们俩上次发生了较大的冲突，但你在北京的任何情况，我是不会告诉苏云的。
说实话，我觉得你讲得很对。我跟她完全不熟，根本不需要有任何联系。而且，我也没有任何立场去跟她讲任何事情。
你大可以放一百个心，我连她的邮箱都删掉了，她不会从我这里获得你的任何信息。”
林汉文依然保持笑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除了眼睛蒙上了一层晦涩难懂的深墨色。
但梁小玉还是从那双紧握果汁瓶，骨骼突起而泛白的大手看出对方情绪起了变化。
是不是太直截了当了？有些话心知肚明就好，不必撕破伪装吧。说实话，她挺怵对方说翻脸就翻脸的，因为最后狼狈的那个总是自己。
“先喝点儿果汁吧，讲了半天啦。”
林汉文仍然面色一片和煦，语气温柔。
勉强接过，勉强喝了一口。果汁明明是甜的，偏偏入口苦涩万分。
梁小玉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通透过。
为什么上次林汉文会在吃饭前后，对她态度大变，完全判若两人？症结就出在这儿：他发现自己居然和他老婆还有沟通渠道！！这岂不是给他在北京为非作歹的把柄留下重大的传播隐患吗？！
自己的新欢亦或是旧爱（谁知道他跟christine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碰巧跟一老同事在同一个楼里上班，这老同事居然还跟自己老婆保持着邮件来往。
要哪天这老同事脑一抽、手一抖，把自己的猫腻不小心抖给了老婆，自己还能借口出差的机会，高枕无忧地享齐人之福吗？嗯，是个有脑子的都得急。
家里有仙女，外面养妖女。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你的踪迹，各自幸福生活在自己的篇幅。大家没有交集，齐心协力共建和谐社区，增强大陆和香港之间的凝聚力。
梁小玉总算是参透了这其中关键。办公室楼下偶遇时，林汉文态度和风细雨，是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层关联。全然把自己当成个‘碰上能吃顿饭，吃顿饭后可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人。等发现时，做为一个“有问题”的男人，勃然大怒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是勃然大怒。当时那种反应该叫恼羞成怒。是对方在窥见一些事实后，内心在第一时间做出的真实反应。
而今天的低姿态道歉、便宜租房给自己同学的作法，那是事后冷静下来攻略出来的怀柔手段：很显然，收买人心还是要大大优于撕破脸皮的。
道理很简单：无论你愿不愿意，人生总是充满了匪夷所思的巧合跟偶遇。跟林汉文的不期重逢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试想要哪天大街上不小心碰上他跟苏云秀恩爱，你和同学占着人家一大便宜，总不好意思在人家老婆面前拆穿他吧……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从古至今都是这个理儿。
不愧是林大总监啊！虽然当时有短暂的情绪爆发，事后却想出了如此万全之策。真真让人肃然起敬！这心思巧妙得，只做财务太屈才了。
刚才问他周菲菲是谁，他故意模糊其词，说是朋友的朋友。
演技有很大进步啊！尤其是那个“哦！是个孕妇，肚子很大了”自然纯熟，绝对是导演不喊‘卡’一条过的水准。反正自己当时是一点儿没起疑。
开口宣讲自己的好人好事，是最low的营销。他早料到只凭‘周菲菲’、‘大肚子’这两样，自己一定会打电话去核实。
最后，事情给人的感觉一定是：我本来只想低调做好事，默默帮助你那有困难的同学。奈何你如此冰雪聪明，没过24小时就自己发现了真相……没关系啦，知道我有恩于你就好啦……
梁小玉惊叹林汉文为了确保苏云无法从自己口中获得任何消息，居然如此煞费苦心。但此刻，纵然再不开眼，她已不再认为：这一切，皆源于丈夫对妻子的用情至深。
是啊！虽然你不惜下血本要堵此漏洞，但精神甚至是肉体上的背叛，早已深深伤害了你的妻子。说来说去说到底，苏云是那个最可怜的。
想起每次她发来的新年合影，隔着电脑屏幕，都能感受到她对林汉文浓郁的爱意和深深的依恋。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家有娇妻如此，为什么还狠得下心来伤害她？梁小玉不敢想象等有一天苏云知道真相，她该如何的伤心欲绝……又该如何自处……
她永远不会忘记仙女峰上，那抹迎风而立的翩翩倩影。不会忘记，在听完仙女峰的传说后，那张发白的精致小脸和充满雾气，氤氲的双眼……这样的小仙女能承受住另一个版本的背叛故事吗……也许正是知道承受不了，林汉文才如此费心劳神吧……
那自己呢？在这个故事里演绎的又是什么角色……自己是不是被下过降头，居然对这颗黑心大花萝卜动了真心……
梁小玉觉得自己简直太傻叉了。
当初错判杜瑾瑜为林汉文的外室，发现真相后心存疚愧，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福，简直龌蹉粗鄙；而林汉文甘心替朋友背锅，如此高大伟岸。
于是更加认定对方虽性格傲居自大些，却不失为正人君子。再加上对方好几次为自己排忧解难，在日常相处的点滴中渐渐松懈放下防备，莫名对他生出情愫。
带毒的情愫让人痛苦不堪。看清自己真心那一刻，狼狈逃窜来大北京排毒……直至他再次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和christine出双入对……自个儿又跟服了包新型□□般，天天肝肠寸断，要死不活。
嗯。刚才想错了。自己不是傻叉。自己是傻叉中的傻叉。
好不容易今天的工作效率有所回升，也能开始惦记和向往口水鸡的味道了，为什么又来了这儿？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梁小玉！醒醒吧！明知这个男人有毒不能碰，你为什么不长记性呢？经不起蛊惑，一次次给到对方拿鞭子抽你的机会！鞭子一定还浸过水，感觉这次更疼了！
活该！是你把鞭子递给人家的。活该！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在大脑自我提取记忆，一番无声回放后，再混入梁小玉最擅长的胡思乱想，小玉开始气闷、气紧外加心口痛。于是，刚还满脸警惕的她，在一番yy中，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自责、无助、茫然、惶恐、委屈、伤心、气愤、怨愤和强作镇定的无缝交替更换，让林汉文看得有些胆战心惊。
凭最近一次交手的宝贵经验，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虽然他压根不知道是为什么。不排除是果汁难喝。
那个菲菲刚才短信里面怎么说来着？悲情牌？说软话？到底要怎么讲什么才能让她情绪平复些？
“jade”
梁小玉置若罔闻，根本不正眼看他。
……
“我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