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红酒绿。
外面不时漫起的烟花,显得更加喧嚣起来。
“先说赵兄弟。赵兄弟……哦对,赵兄弟,赵兄弟生意做得怎么样就不说了,试问,整个京城,整个大明国,像他这样的年纪,谁能把生意做成这样?但这不算什么,就说,就说当初他提着一把剑就敢闯到赌坊里找我,还有谁敢?而且,他那不是莽撞,相反,他什么都想好了,他什么都能算得到,都能。”
两把刀开始逐一评论起来。
“嗯,这个我不反对。”我说,我也一直觉得狗子会有大出息。
“还有林兄弟。”两把刀继续,“林兄弟我接触得不多,但我看得出来,最不能惹的,就是林兄弟。你别看他平日什么话也不说,可要是发起狠来,别说提着剑闯赌坊了,就是上前两步把我砍了,都是有可能的。在我们道上,最怕的就是这种人。那俗话怎么说,会咬人的狗,都是不叫唤的,是吧?”
我笑了笑。
他喝得迷糊,我也不打算计较他话里的不敬。
我想了想。
“这个我也赞同。”我说。
我想起那一次和佟老爷子吃酒时的情形,谁也不会想到,真正拔出剑来并架在人脖子上的,不是平日牛气哄哄的狗子,而是一言不发的守田。
守田为了某些东西,是可以什么也不顾的。
“然后,就是你。”
“嗯。我。”
“你,韩兄弟……”
“我怎样?”
“还记得我说,你和我们这种人是最接近的吗?”两把刀说起某一次我和他喝酒的事情,他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和你两位兄弟也不一样,你是读书人,读书人怎么会和我们厮混在一起我不知道,但是,就是因为和我们厮混了,你有想法,所以是非、对错,你都和其他人看的不一样,我说的对不对?”
我思考着两把刀的话。
我说:“若我明辨是非,也就不会和你在这儿喝酒了。”
“所以……”两把刀好像很肯定他的看法,拍了一下桌子,接着说,“所以像你这样的人,当不了好人,也当不了坏人,而既当不了好人、又当不了坏人的人,就是能成大事的人。因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像你这样的,不多。”
我想了想。
然后又笑了笑。
两把刀的这些话,我并没有听懂几句,最后还是觉得他在说胡话。
我觉得,最不能成事的,就是我。
“刀哥喝醉了。”老横将两把刀扶起,对我笑了一笑。我自然也看出了,两把刀若是没有喝醉,也不会与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将来谁能不能成事,谁知道呢?
至少,我现在连我要做什么事都还弄不清楚。
“喝得是有点多了。”两把刀也不否认,被老横扶正身子以后,搓了搓自己的鼻梁,然后回到边际来,“韩兄弟你刚说你要找地方住?那还有什么好找的?我手里有不少干净的房子,你随便挑,或者就在这秦楼里过了也行。哦对,今晚我看也别回去了,冷冷清清的,我让管事的找个姑娘陪你,多好。”
“哎?”
我站起身准备拒绝,不过一起来,酒意就开始上头,不由又坐了回去。
这时老横也说:“就是嘛。赵兄弟和佟小姐也出远门了,韩兄弟一个人在那酒楼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看,找个姑娘陪着,靠谱。”
我摆了摆手,但没说出话来。
的确,守田和狗子还有小玉都走了以后,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孤独。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觉得重新找一个人陪伴挺好。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难道韩兄弟就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就算是和咱们几个大老爷们一起喝酒,那也没有搂着个姑娘一边听曲儿一边喝过瘾不是?”
“嘿嘿。”
“哦对了,老横,西城那边的账你得赶紧去收了,别拖到明年。”
“在办了……”
接下来,两把刀和老横说什么我也没太注意听。
这一夜喝得有点多,从来没这么多过。
……
我能记得,喝到最后,我是被秦楼管事的叫来一个姑娘把我扶到房间里的,秦楼的房间。我不是没有在这种地方住过,所以好像也没有一开始的那么抵触,而且,回到房里推开窗吹了一些风后,我也逐渐变得清醒起来了。
他们叫来的姑娘,十六七岁,楚楚可怜。
我不知道秦楼里有什么规矩,但此刻也只把她当成一个能说话的人。
我靠在窗边,揉着眉心。
“他们说你会弹琵琶,琵琶呢?”我问她。
姑娘跪在我的前面,本打算替我把鞋脱了,但我要她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她小心翼翼地过去,声音很柔弱,好像很怕。她回答我说:“没有带上来。公子不是不喜欢听琵琶么?刀哥交待了,而且上次弹的时候,公子……”
“上次那个是你?”我才想起来,几个月前在这里的时候,我确实让两把刀把一个弹琵琶的姑娘换走过。
姑娘点头,依然不敢看我。
原来,她觉得我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我没看她,仰着头,尽可能让窗外吹来的冷风拂过我滚烫的脸颊。
“你叫什么名字?”
“怜儿。”
“我是说本名。叫怜儿的我已经遇见好几个了,都爱取这种名字。”
“江别燕。”
“江别燕……好名字。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
“我就想找人聊聊天,你要不愿意说就算了。”我想起不久前在长乐坊里,也有类似的一幕,所以委婉了些。实际上,我也的确是想找人说说话。
姑娘顿了一下,好像因为不敢忤逆,只能回答我说:“我是在江边的农户长大的,我爹欠了人很多银子,就把我卖到了教坊,后来教坊又安排我来了这里,给客人弹曲子……公子,我从来没有伺候过人,这是,这是第一次。”
“那怎么现在就要伺候了呢?”
我问。
逼良为娼的事情,我从老横口里也听过不少。似乎,他们就总喜欢用这些人的“第一次”,来取悦他们想要取悦的人。而这一次,到了我的头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江别燕沉默了很久,似乎并不愿意说。
“缺钱?还是,被他们逼的?”我继续问。我很想明白,为什么这些身世可怜的姑娘们,最后都会走上这样的一条路?比如宁仙儿,又比如之前在无锡认识的那个苏素妍。我开始觉得,当初选择了投河的方家姑娘,是对的。
她很幸福。
又比如我,我就没有那样永远也不会烦恼的幸福。
“我爹又欠下人不少银子,为了还债,所以……”江别燕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还有了一些哭腔,她说,“开始我也不愿意,可是他们跟我说,如果我不赚更多的银子为我爹还债,他们就会把我爹扔到江里去。”
我从椅子上坐正了身。
“谁说的?”我问,直视着江别燕。
江别燕低下头,不敢说。
但我早有猜测,这京城里能干出这种事的,也没别人。因为能欠下那么多债的,只有赌鬼,而京城里的赌坊据我所知已经全部是两把刀管的了。
我叹口气。
我亦不知该怎么说好。
“你要累了自己到榻上去休息,我就在这儿睡,我想吹吹风……”
我说着,又卧了回去,闭上了眼。
之后,我便不知道了。
……
天明之后我起来时,江别燕还没醒,我趁机看了看她,一个在江边长大的很水灵的姑娘,只不过,此时看上去睡得并不香,面容带着些憔悴,似乎忐忑了一夜才堪堪睡下。我扭了扭有些酸痛的后背,轻轻关上门,走了出来。
我去找了两把刀。
“你说昨天那个姑娘啊?啧……老横安排的吧,我昨晚喝得也有点大了,不太记得。”两把刀揉着脑袋,看上去也不是他预谋的,他想了想,“江别燕……哦想起来了,他老爹是个赌鬼,在我们赌坊里欠了债,就拿他女儿来抵。哎,韩兄弟,你可别看我,我这正努力洗白呢,怎么会干那种事情?再说我拿人女儿干嘛使,那么小的年纪,我可不感兴趣,说实话我更喜欢成熟丰腴的……”
“停。”我打断两把刀,“那咋回事?”
“唉,你说那老江没钱还只能拿女儿抵,那我也没办法不是?后来我就让她去教坊学了半年,接着给人弹弹曲儿,能赚一点算一点,就当抵债呗。”
“弹曲儿?”
“呼……”两把刀知道我想说什么,叹了口气,看着也是无奈,“那老江,就是个赌棍,卖了女儿也死不悔改。前一阵,又欠了一屁股,我去催呐,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让他女儿给还。这不,人老爹都这样了,我还能咋办?”
“你确定那是她亲爹?”我听着很不是滋味。
两把刀说着也来了气:“可不是。我要有这么个爹,早他娘砍死了。”
我一阵不耐烦:“我管你砍他爹还是砍他娘,我问你,这个事你怎么弄到我头上?你把这样一个姑娘弄到我房里,你什么意思?”
两把刀脸一红:“那什么,这个,清倌儿,便宜别人还不如给兄弟不是?”
“……”
我无话可说。
我觉得,既然在这江湖中被我遇到,我也该做一次行侠仗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