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雅间只剩乐正一人。他乐得清净,心里却难如止水。好似龋齿在口,不在意时可能无感,一旦执迷,就像身处地狱,撞的头破血流,也寻不到解脱。
要是能一直蒙在鼓里就好了……这个念头突兀地蹦出来,吓坏了它主人。
乐正满脸羞愧,犹豫了片刻,举起双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巴掌。
乐正啊乐正,不过是一家之言,你就开始怀疑如兄如父的陆公,这些年的圣贤书难道读进狼肚子里了吗?
他正唉声叹气,那边来打扫的杂役却不耐烦,嚷嚷着,“乐相公,今天冷儿,上客多,可否移步楼下,腾个位出来?”
乐正平日里就是个好相与的,今日只是想事入了神,见有人赶,慌不迭地往外走,出了门,又停下,问道,“饭钱可有人结?”
听见这话,伙计更瞧不起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透着穷酸的秀才,感情就是不想付账,才拖拖拉拉不愿出去。
县太爷这都交了什么朋友,真为他赶到担忧啊。伙计用鼻孔出气,仰头进了屋,随手将房门关的砰然作响。
乐正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加上先前的遭遇,整个人都成了灰色,黯然地像河里的泥鳅,不用等百年之后,现在就想钻进土里。
出了莫问酒楼,放眼望去,皆白茫茫一切,满目凄凉。除了对街商铺随风飞舞的幌子,尽是些死物,倒和乐正的心境相衬。
天下之大,不知该去往何处?
乐正掏出腰间别着的锦囊,里边装着些零碎银两和一串铜板,本是为今日之事打算的,为此他挑灯夜战抄了几天书。
也罢,想来无甚用了,还不如学那李太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放浪形骸。
乐正把钱袋子往靠近柜台的长桌上一丢,叫道,“小二,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都拿来!”
好巧不巧,来的正是先前负责打扫的伙计,他掂起钱袋,称了称重量,讥讽道,“这些钱,恐怕买不起本店头等的竹叶青,连次一等的也勉强。”
本想潇洒一回,却连潇洒的本钱都不够,该说可悲还是可笑,“那就把再次一等的拿来!还要一盘花生米。”
无视周围人的旁观与嬉笑,乐正悠然欣赏起柜台之上悬挂的那副草书,笔式豪放,走龙蛇,下九曲,气吞万里,如莽莽大荒涌来。
他一时愣在那儿,连酒水端上来,也没发觉。
“这字何如?”有人出言问道。
“变动如鬼神,有长江黄河浩荡之势。”
“难得有个明白人,我这店里的酒徒都当这是老道的鬼画符,拿来辟邪用的。”孙掌柜的声音温婉动听,像三月里和煦的暖阳,照着刚解冻的河水。
“孙掌柜。”乐正这才留意到佳人在侧,“恕在下唐突,不知写此书的人安在?岳某想登门拜访。”
孙掌柜神色一黯,“物是人非事事休。”
“抱歉。”同是天涯沦落人,乐正心生怜悯,但碍于情面,不敢出言安慰。只面朝草书,敬饮一杯,权当缅怀。
孙掌柜皱眉问道,“乐相公因何事苦恼?”
原是这般明显,他讪笑道,“你瞧出来了?”
孙掌柜点头,“平日里未见过乐相公饮酒,想是有些特别的缘由。若不嫌弃,可告知一二,兴许能帮得上忙。”
孙此话,正中他下怀,当即欣喜道,“快请坐。”
两杯酒下肚,醉意升腾,乐正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隐去姓名,诉于听者。
孙心思缜密,自然将其中人物与近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对应,理出了头绪,“这么说来,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位善人是否表里如一,隐瞒罪行。”
“故人已逝,真相难寻。”
“其实你更倾向于那捕快所说,才会如此自责。”
“没错。”被人点破了遮羞布,乐正反而有些解脱,“因和那位生前闲谈时,他总对自己的过往语焉不详。况且,朝廷派来的人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扯谎。”
“以你对那位的认识,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君子温润如玉,有古仁人之风。”
“可惜我来的晚了,竟未能如面。乐相公,你觉得他会是表里不一之人吗?”
乐正饮了杯酒,沉默不语。
“过往如云烟,重要的是彼时彼刻他的所作所为。从乐相公的叙述中看,那位是个光明伟岸的人。他做成了大家想做却不能做,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称得上‘大丈夫’!”孙笑道,“其实这些都不紧要。‘士为知己者死’。乐相公觉得,那位视你为知己吗?”
乐正想起去年此时,大雪纷飞,他食不果腹,又没脸面去陆府“讨食”,准备等天晴好时再寻份教书的差事。
熬了一宿,饥冷难耐,连起身的气力也无,怕是感染风寒。躺在木床破絮之上,望见熹微的寒阳,心想这便是此生见到的最后光景。
若不是陆公适时送衣物来,他怕是早已命丧黄泉。哪会有今日之两难?
乐正心下明堂许多,举杯道,“敬‘过往如云烟’!敬‘士为知己者死’!”
笑道,“哈哈,当浮一大白!”
莫问楼外,大雪又簌簌落下,沿着蜿蜒的莽苍山,一路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