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队伍才借着朦胧的月光到达郓州驿馆。末夏的夜晚里透着丝丝凉意,我外罩一件织金蔷薇花杭绸外氅,同骨咄禄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早有郓州知府等候在此地,见我与骨咄禄共乘,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敛了神色,垂下头恭敬的行了礼。
我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只推说路上累了,要早早歇下。
到了住处,我在榻上歇了半晌,皎玉端来一小碗清粥和几碟子小菜,劝道“帝姬今日没怎么用饭,又吐了一阵,现下若再不用些,一会子定要难受起来。”
我点点头“先帮孤除去头上珠翠,压得脖子都酸了。”
碧云忙上前为我摘下发簪珠花,皎玉笑道“帝姬惯不爱戴金银的。”
我的一缕发丝被一支赤金嵌红宝石五福如意簪勾住,痛得我“啧”了一声,皎玉见此睨了碧云一眼,又道“跟在帝姬身边也有些日子了,还是毛手毛脚的。”
我淡淡一笑,浑不在意“你叱她做什么,这一慌乱,不定又要拔下几根发丝了。”
皎玉吃吃一笑。我拿过小碗慢慢喝了一口,又捡了碟子里我爱吃的小菜,算是安慰自己的辘辘饥肠了。
用罢饭菜,就沉沉睡下。
一连十日的赶路尽是如此,直到从丰州一带出来才远远瞧见顺回边界。
此时已日薄西山,大地的余温渐渐散去,马车行进沉稳,皎玉挑开车帘一角,侧目看去,碧云凑上前,我端着温热的茶盏,笑颜和悦道“天黑已下来了,还有什么好瞧的?”
碧云收回目光,兴冲冲道“这一处尽是平原括地,日头落下来还余一丝丝红光,怪好看的。”
我闻言,有了兴致,也凑到窗边。中原多丘陵,而塞外多是草原或荒漠,顺回交界正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散落着一丛丛干枯野草的金黄色沙地与渐变的夜空的交际处镶了一道金红的边儿,再望一望,便能瞧见队伍最前头随着风猎猎作响的有着怪异花纹的回鹘旗帜,接着就是骨咄禄和一众亲信正策马而行。我一眼便看见骨咄禄着蹙金螭首赤色缎袍,墨发整齐束起,额上用皮革纽住勒着一枚金镶白玉扣,他忽而回首向马车这边望来,我忙放下帘子。
皎玉揶揄道“帝姬可是瞧见了谁?”
我绞着手中的帕子,不经意道“听闻荒漠常有野狼出没,你们再往外瞧小心和野狼对上眼。”
碧云缩了缩脖子,有些骇然道“奴婢最怕狼,再不敢看了。”
皎玉低低笑出声“怕是帝姬和领头的狼对上眼了。”
我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面颊绯红,一壁抬手作势就要打她,一壁又道“好你个小蹄子,嘴竟这样坏。”
皎玉慌忙去躲,正这时一道利箭闪着寒光飞快的擦过皎玉的耳旁,“铛”的一声死死钉在车壁上,我们三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怔住了,紧接着又一道利箭穿帘而过,皎玉反应过来高声呼喊“来人!来人!有刺客!”
我忙将她二人拉过来,急急道“快趴下。”
无数支利箭如雨点一般不停的射落在车厢内壁上,碧云被我压在身下抖得如筛糠一般,我又安抚道“别怕,自有侍卫和他们纠缠。”
不过片刻,车外便响起厮杀声,随着车帘猛地被人拽开,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瞧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高头大汉大步踏进车内,随意扫视了一眼,伸出如利爪一般的手就要将我拖出车外,皎玉见此忙拉住我的胳臂,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快放开!”
那人冷哼一声,一脚蹬在皎玉胸口,皎玉立时闭过气去。
冷冷的风一股脑的灌进车内,还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也不知骨咄禄他们如何。正想着,只见那人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就要往我身上刺来,我躲闪不及,却从我身后斜伸出一双手,死死的握住匕刃,大滴大滴的血落在我大红的锦袍上,我扭过头只见碧云面色惨白,嘴里轻轻吐出一句“帝姬,快走!”
我红着双眼,发力猛地推开那人,身子灵巧的从一旁钻过,跳下车往奋力奔出。只见尸骸遍地,许多人弃车而逃,我四下张望着,骨咄禄正同亲信与一群黑衣人厮杀,正在我犹疑的时候,车上的黑衣大汉已向我这边追来,我慌忙的跑向骨咄禄,振臂大呼“骨咄禄!”
骨咄禄扭头瞧见我,立时搭弓挽箭,一松手箭矢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身后那人,大汉应声倒地,我已无暇顾及,拼命跑着。既到了骨咄禄跟前,骨咄禄伸手一把将我拉上他的马背,将我护在他身前,我扭头看向他“这都是些什么人?”
骨咄禄一手弯刀挡住黑衣人长剑的攻势,解释道“想必是冲着你来的。”
我心下无比疑惑,知晓不是细说这种话的时候,拿了骨咄禄的箭袋道“将你的弓借给我。”
骨咄禄摘下挂在鞍旁的一柄铜胎铁背弓,甩给我,我将弓握在手里,张开弓弦微微用力,奈何这弓身太沉,以我的臂力实在难以张开,于是我一脚蹬在弓身上一只手拉紧弓弦,搭上羽箭,瞄准距离较远的黑衣人,手落箭出,箭头直射入黑衣人眉心。我随即连发三箭,又解决了三人,不一会儿,这一小帮黑衣人便溃散而逃。
骨咄禄见此掉转马头,一众亲信随他疾驰而出“这是要去哪?”我的声音被吹散在夜风里。
他蹙着眉头,无奈道“先回丰州。”
我急道“皎玉和碧云还在车上!”
骨咄禄低头瞧了我一眼,又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留在这里势必会有更多的黑衣人前来。”
我勒住缰绳迫使马停住,定定道“我不能丢下她们不管,你放我下来。”
骨咄禄声音一冷,喝道“胡闹!你不要命了吗?”
我垂着头,似是看到了明珠那双眼睛“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丢下她们。”
骨咄禄默默半晌,才道“我同你回去。”
一旁的阿吉,开口道“王上不可!”
骨咄禄的眼神漫过漆黑的荒漠,又落在我身上,认真吩咐道“你带大家回丰州,我同帝姬就在这里等候。”
阿吉一拱手,重重道“不知黑衣人是否还会回来,王上和帝姬等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不若一同回去,叫够了人,再回来接也不迟。”
骨咄禄拍一拍阿吉的肩膀“不必多说了,去罢,我们会安然无恙。”
阿吉满是担忧的目光扫过骨咄禄和我,又叹了口气,才对着众人大声道“兄弟们!跟我走!”
阿吉带着一众亲信渐渐走远。骨咄禄驱马返回到马车旁,我们下了马,把马放在车旁,将已经晕死过去皎玉和碧云拖回车内细细包扎了伤口,也躲进车里。我终是按捺不住,轻声问他“那群黑衣人你认得?”
骨咄禄挑一挑眉“你真想知道?”
我点一点头,耳上的白玉坠子随之晃动起来。骨咄禄微微出神,道“回鹘两方势力中的一方,并不赞同和亲之举。”
我叹了口气,道“其实他们是不同意回鹘成为大顺的属国。”
骨咄禄不置可否“他们以为杀掉你就能改变这个局势,真是愚蠢!”
我笑笑道“成为属国怕是你的必行之举,如若不这么做,黠戛斯一国早已虎视眈眈,你又如何抵挡的住?”
骨咄禄呵呵一笑,眼中精光闪现“想不到对政事你也有了解。”
我闻言不觉苦笑道“有些事情我定要知晓的,我可不想做一只待宰的羔羊。”
骨咄禄面上含了温润的笑意“你其实不必如此,我说过会护你周全。”
我嗤笑一声“这我自然信的,不过你总有你的无可奈何。”
骨咄禄将要辩驳,只听一声嘤咛,碧云许是牵动了手上的伤口,痛的叫出声来。我忙凑近她,问道“可好些了?”
碧云见是我,怔住了,眼泪却滚滚而落“我以为,我就要死了。”
我笑道“浑说!孤在这里,不会让你死的。”
碧云破涕为笑,复又担忧道“帝姬不是应该逃出去了,怎地又回来了,现下可安全?”
我怕她担心,只哄她道“孤好好在这里,可不是安全了,只等着阿吉他们搬救兵来接咱们。”
碧云听此,放下心来,见皎玉在一旁还未醒来,又不安道“皎玉姐姐还好吗?”
我道“只是昏过去了,不打紧的。”
碧云秀气的眉头彻底松开,我理一理她鬓边的碎发,嗔道“以后可不许这样莽撞了,幸亏那刀刃不是极锋利的,不然你这指头.....”我板着脸没再说下去。
碧云瞅着自己被白布裹着的手掌,傻傻一笑“奴婢受伤没关系,只要帝姬无事就好。”
骨咄禄见此,笑道“你这丫头倒忠心。”
许是天色太过昏暗,碧云并未注意到骨咄禄,他甫一开口倒唬的碧云一跳,碧云讷讷道“王上也在这里。”
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往这边来,我忙掩了碧云的嘴,坐在车里一动也不敢动。骨咄禄侧着耳朵仔细辨认着,只听得是我不熟悉的回鹘话。
暗中,碧云的双眼渐渐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