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 爱恨百年
作者:不知懿      更新:2020-06-05 15:41      字数:3720

日升月落,光阴如水百年过。

到头来,爱恨与此身同葬,不过黄土一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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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头隐秘的传闻中,大家都说,绥云巷尾住了个老妖婆。

那个永远缭绕着药香的屋子里住的其实是两个人,除了那老妖婆外,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少年身体不好,年纪轻轻就一身的病,总是带着一身药香,就像那屋子一样。

老妖婆年岁大了,也不爱动弹,整日整日地留在那阴暗的屋子里,出来时就显得阴恻恻的,对那少年也从来冷冷淡淡没个好脸色。

在绥云巷住得久些的人都知道,十几年前,那屋子里住的是另一个少年和老妖婆。那少年的身体也不好,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再往前十几年,又是个相似的少年,天生体弱、药不离身,早早便病逝。

如同轮回一般,仿佛只有那老妖婆在变化,越来越年迈,越来越皱缩,越来越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于是大家都说,那个老妖婆以人血为食。她把孩子拐回来关在屋里,放他的血来喝。但是一个人能有多少血让她放,于是天长日久也就耗死了,这时她就把心肝挖出来做药引。她用这种方法得到长生,活了几百几千年,那屋子后面累累白骨,全是被她杀害的人。

所以哪家的孩子要是不听话,就会被她抓了去,放干血挖出心肝,埋在屋后,魂魄被囚禁起来,永远逃不出去。

那是整条绥云巷里的孩子们年少时共同的噩梦。

那个和老妖婆住在一起的少年听了却笑起来,说那都是假的,她是他的长辈,也不喝人血,只是他们家的人天生身体不好而已。

他笑着说,这也算是他家人的报应吧。

他脸色苍白,笑起来却很好看。

少年说,他的名字是沈余,多余的余,而她是他的高祖母,叫沈蔓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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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蔓茹出生在沈家被宣家打压败落之际,老家主引咎自杀,她的父亲作为长子临危受命,继承了这个已经成了鸡肋的家主之位。

当年与宣家齐名的、针锋相对了数百年的沈家,如今已经沦落到了那样不堪的地步。过往繁华都烟消云散,却还要维持摇摇欲坠的世家威风,寄希望于后人能够崛起。

沈蔓茹八岁那年,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遇见了宣熙玉。

宣熙玉的父亲是带领宣家走上巅峰的那位家主,而宣熙玉是他的老来女,熙字辈最年轻的一个。宣家的称霸,成就了她在仙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她在锦衣玉食千娇百宠中长大,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美满的。她尚不知什么是苦什么是酸,只有笑声与歌声长伴。

同为家主幺女,宣熙玉一身绫罗绸缎向外看去,年岁差不多的沈蔓茹仰头看着她的车马,神色里带了好奇与羡慕。

那时的她们尚不知那些恩怨纠葛,也没有想到这段友情会带来怎样的恶果。

宣家主以女儿的名义约出沈蔓茹,派人于途中伏杀,沈蔓茹的长兄为了保护妹妹横死当场,沈家最后的天才与希望,就此身死。

沈家主利用女儿拿到宣熙玉的血与发,以此诅咒宣家,但凡在从今往后出生的、流有宣家血脉之人,俱不得长生,亦不得好死。

三个月后,后来宣家的最后一任家主宣无洄出生。

十八年后,登天之战爆发,宣家覆灭,幸存者寥寥无几。

而诅咒反噬,沈家人自此重病缠身,代代早逝。

当年称霸仙门的两大世家,互相拉扯着,一起堕入了长离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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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余十四岁时,沈蔓茹终于撑不下去了。

她活得太久了,这个岁数在普通人中,已经能算是难得的长寿。

什么人血为食心肝煎药可得长生,全是笑话。

长生之路不过修真之途,而她的修真之途,早在那个弥漫着血腥味的晚上被断绝。

她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像那年枝头的梨花,像她穿的那些白衣。干干净净的,带着凉意,与那幽暗夜晚里的一切都不同。

没有溅了她一身的温热的腥甜的血,也没有那些放肆的笑声与男人粗重的鼻息。

还有那些挑衅、威胁、辱骂与嘲讽。

她咬着牙不出声,她的家人死前没有出声,她的家人此刻也没有出声。

周围的目光都是恶意的,唯有那一道——

她知道那是只比她小了十岁的侄孙,是这古老家族最后的继承人。他看着自己的长辈与妹妹受辱,试图转过头去,却被迫亲眼目睹这一切。

隔了几十年的时光,仿佛仍然有好几双手划过她身上,粗糙的、黏腻的,那是被兵器磨出来的茧,以及曾经在她亲人体内淌过的血。

她猛地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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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年纪的老人倒是隐约记得,沈蔓茹带着她的儿子来到绥云巷时不过几十年前,那时的她还很年轻,神色淡漠,穿了一身孝服,像是给谁守丧。风吹落枝头梨花,落在她的发间,人比春光更美三分。

年轻貌美的寡妇带着个稚子,某些香艳的流言便悄悄传开来,消息纷纷扬扬,辨不出真假,也传不进沈家那道围墙。

于是在某些隐秘的视线中,沈家母子就这么留在了绥云巷。稚子一天天长大,身上始终带着一缕微苦的药香。其后是娶妻生子,再后来当年的孩子病死了,妻子改嫁,留下一个独子,让母亲抚养。

沈蔓茹养大了儿子孙子和曾孙,又一个个送走了他们,她始终是冷淡的,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似乎也没能使她有一点动容。

有人说,他看见沈蔓茹看着自己子孙的墓碑的眼神,带着满满的快意与怨恨,那恶意如同深渊,见不到底。

年复一年,她从美貌的少妇成了容貌丑恶的老妖婆,绥云巷里的住户换了一家又一家。唯有沈蔓茹和那个吓唬小孩的传言一起,扎根在绥云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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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天,雪依然在下。

沈余坐在她床边,沉默不语。

沈蔓茹忽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让沈余去把窗推开。

雪花顺着敞开的窗口旋转着进来,落在地上又融化。

“真好啊。”她忽然说。

她看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露出一个笑来。

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却还是美的,隐约能看到当年比春色盛三分的风华。

她笑:“这次,终于不是我送你们走了。”

沉默蔓延了很久,她又说:“我不恨了。”

这四个字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沈蔓茹闭上眼,她听见内心深处的那个少女蹲下来嚎啕大哭,绝望的哭声在心中回响。

她觉得是该哭的,眼角却始终干涩。

听到这句话,沈余的泪水忽然也滚落下来。他想起那叠泛黄的信纸,想起旧纸堆中那些恩怨,到如今她终于将这话说出口,该听到的人却走得太远太早了。

“高祖母……”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在此刻泣不成声。

似乎过了许久,沈余几乎怀疑她已经睡去,她却忽然抬手握紧他手腕,出口不成字句:“我……死后……墓碑上刻……刻……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有本事……来挖……来挖啊……”

她喘着气,一声比一声急促,眼睛却很亮:“刻我的名字……刻……宣……熙……熙玉……”

她眼中,是她一生中最后的光彩。

宣熙玉。

隐姓埋名数十年,这个名字深埋在她心底,未有一刻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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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熙玉再遇沈蔓茹时,已经在红尘中流亡近十年。

她还在躲避明家的追杀,却在看见对方的瞬间眼睛都红了,不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而是刻骨的仇恨,啖其肉饮其血都不能平息的仇恨。

她恨谁呢?亲手杀她满门的明家当然是恨的,诅咒了宣家的沈家也是恨的,甚至连认识了沈蔓茹的自己,她也是恨的。

她扑上去,两人在地上翻滚着,用拳脚、用指甲、甚至是用牙齿,将自己的仇恨宣泄。

——沈蔓茹出生时沈家已经败落,家里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长兄的身上,而她作为天赋并不出众的幺女,自然没有机会好好修炼;宣熙玉曾经是有这个机会的,然而在那个夜晚,她被废去修为毁了灵源,自此绝了修炼的可能。

于是便也只能像是普通人一样,用上所有能用的手段,哪怕狼狈哪怕难看,恨到了极致,谁还在乎那些过往的姿态?

打断她们的是明家的手下,看着泪眼婆娑地问“姐姐你不要我了吗”眼中却暗含威胁的宣熙玉,沈蔓茹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么把这场戏演完,帮她逃脱明家这一次的追查,要么大家一起死,拖一个不亏。

沈蔓茹想起尚在襁褓中的侄子,那是她如今最后的亲人,沉默了。

于是这对有深仇大恨的“姐妹”留在了明川,表面其乐融融,暗里互下黑手。

她们似乎有种天生的默契,当年这种默契使她们成为好友,如今却你来我往,一心置对方于死地。

日子便这么过了半年,两人都没找到机会真正杀死对方,也没找到机会离开明川各奔东西,变故突如其来。

——明家追查到了宣熙玉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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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余离开绥云巷去往天谕前,按照宣熙玉的遗言,将她葬在后山,能见春日的梨花与冬日的雪,墓碑上刻的是她真正的名。

在沈蔓茹坟墓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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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熙玉看着沉睡中的孩子,那是沈家最后的血脉,脆弱而又天真。

她的手指落在孩子的颈上,只要加一点力道,就能夺去这条稚嫩的生命。

而如今再也没有人能保护他了,他的姑姑已经被带走,将以宣熙玉的身份死亡。

她记得沈蔓茹主动站出去时的那个眼神,却看不明白,那眼神里带着恳求、悲伤、内疚与释然,她主动牺牲自己,把一直以来保护着的孩子留给了仇人。

天边旭日东升,那孩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玉姑姑……?”

宣熙玉帮他拉好被子,低声说:“睡吧,没事。”

她的手指微凉,孩子却顺势在她手上蹭了蹭,乖乖地闭上了眼。

那天夜里,宣熙玉带走了沈蔓茹的尸骨。

三年后的春日,沈家的寡妇带着孩子,来到了绥云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