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把白被单掀开,范鲤和筱琴的模样映入我的眼帘。
我原本以为自己在看到两人的遗体时,我会号啕大哭,甚至晕厥过去,可是没有,我只是心里带着一丝怅然若失,立在两人旁边,连腿都没有发软。
我恍惚间看到范鲤的嘴角微微勾起,还以为范鲤是装死吓我,我正要喊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我眼花了。
范鲤的脸上都是烧伤的痕迹,他的额头已经血肉模糊,筱琴面上的伤比范鲤好上许多,只不过是脸上有些灰尘,她微阖着眼,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其他人在哪里?”我问县太爷。
县太爷先是看了一眼王璟之,王璟之点了点头,县太爷才开口道:“夜姑娘是问文曦公主的随从吗?他们都在衙门后院住着呢,邵神医现在也在那边,姑娘可要去看一看?”
我点了点头,转头看了范鲤和筱琴的遗体一眼,对县太爷道:“这两人的遗体怎么处理?”
县太爷面露难色:“如今文曦公主还未找到,京城那边也没有指示下来,我不敢轻举妄动,就打算先把尸体放在阴凉处,等上面的决策。”
我点了点头,轻生叫人把白布拉回去,我看着白布一点一点地掩盖住范鲤和筱琴的脸庞,心里某样东西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我与王璟之向着安置伤者的后院走去,我步伐虚浮,走起路来和飘一样。
县太爷被人叫了去,临走前向着王璟之百般请罪,王璟之微微抬着下巴,那样子和邵源兮到有几分相似,他准了县太爷的失陪,县太爷连声道谢,三句不离王璟之礼贤下士,慈悲为怀。
我只觉得好笑,王璟之此时可没有说自己是大理寺少卿,县太爷等于是在向着一个平民谄媚讨好,如此看来,王家的确权尊势重。
王璟之还只说自己是琅琊王氏的旁系,县太爷就着般伏低做小,若是知道了王璟之便是琅琊王氏的下任家主,还不对着王璟之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吗?
县太爷的品级再怎么低,他也是我公仪氏的臣子,士农工商,他完全没有必要向着商贾之家的琅琊王氏献媚。
我心中冷笑,更觉得我大颖的皇室在琅琊王氏的压迫下,有多么可笑。
又走了几步,已经可以看到后院的大门了,不断有人从院子里出来,手里端着血水或者残肉之类的事物。
我的面色想来很难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整个人往地上跌去,还在王璟之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把我捞了起来。
等我稳稳地站好,王璟之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道:“死了两个奴婢而已,你也不至于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吧?你还差没人伺候吗?还是说这两人很得你心?不过人死如灯灭,你再怎样伤感,他们都不会活过来了,若是觉得手里没有贴心的奴婢,要不我送你两个?”
我从未觉得王璟之会是这般不可理喻之人,还是说在他眼里,所有的奴婢都是可有可无的呢?
我终究是忍不住,对着王璟之道:“他们不只是奴婢,更是我的朋友。”
“朋友?”王璟之一脸奇异,“你怎么可能和下人是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的朋友就算不是皇族,也该是三品官员及以上的嫡子嫡女,和下人当朋友,你不觉得自降身份吗?”
我差点被王璟之气笑了:“交个朋友,无非就是看彼此是否志趣相投,哪来这么多弯弯道道,要是我交个朋友都要看他的身份地位,那我还不如孤独终老好了。”
我也不怕被人听到,话里带刺道:“按照王大人的观念,如果我不是公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想来王大人也不会来救我喽?”
王璟之沉默了片刻,一直等到我们跨进了后院的门槛,才淡淡道:“若你不是公主,以你的姿色,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是我太天真了,王璟之稍微对我好一点,我就不知朝暮,忘记了他是琅琊王氏的千金少爷,生来就是要被别人膜拜的,他是天上的神仙,神仙怎么可能和凡人混在一起呢?
王璟之是个值得结交的贵人,却不是一个值得引为知己的朋友。
后院内躺满了伤员,伤员都是肩挨着肩,脚抵着脚,一个人伤口裂开了,脓水和血水可以流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呻.吟之声不绝于耳,一个伤员把头转过来看我们,对着我们张开了嘴,他的嘴里空荡荡的,一颗牙齿都没有,只有红色的舌头在蠕动。
“他从火场里逃出来的时候,把牙齿全部磕掉了,日后只能以米汤为食。”邵源兮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我回头一看,邵源兮抱着一罐子黑乎乎的液体,臂弯上搭着几条布条,他的下摆上被血液染红了,胸前的衣领有些点点滴滴的褐色水渍。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从发髻里脱落下来,飘飘悠悠垂在耳边。
我打心底觉得,邵源兮这个落魄样子,比之前那清清冷冷的模样,要顺眼多了。
“恩人辛苦了。”我勉强笑道。
邵源兮没有理我,自顾自地从我和王璟之中间挤了过去,我借机站得离王璟之远了一点,一直到闻不到他身上的茉莉花香味后才止住脚。
我之前就觉得别扭,王璟之一个男人,虽说不是五大三粗的,倒也还是个朗朗好儿郎,却熏着娘们儿叽叽的茉莉花香,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兴趣。
“公主?”一道细细的声音穿来。
我往旁边一望,居然是阿廖,她抱着一个小匣子,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到了近处,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泪,她死死咬着嘴唇,喉咙里发出悲鸣声。
我连忙上前一步扶住阿廖:“阿廖,你……”
“公主!奴婢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奴婢该死,没有保护好公主!好在公主有天佑,能死里逃生,那个清风道长……那个清风道长……”阿廖跪下来,扯着我的袖子,“公主,您知道吗?筱琴和范鲤他们……”
我连忙止住她的话,沉声道:“本宫知道,你莫要慌张,站起来吧,好好说话。”
阿廖擦了一把眼泪,把怀里的匣子给我:“公主,您看,奴婢幸不辱命,冯大人送您的簪子,奴婢从火场里抢救出来了。”
我的嗓子哽咽着,接过匣子,看也没看,只握住阿廖的手臂:“你有心了,好了,快起来吧,多谢你了。”
阿廖扯着我的袖子哭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从地上起来,她还在小声抽泣着,我扶住她的肩膀:“李希和其他侍卫都在哪里?”
阿廖抽抽搭搭道:“李希右手受了伤,说是这辈子也拿不了剑了,邵神医也救不回来了,好在没什么其它的大碍,伤已经好了的护卫们正在到处找您,伤重的都在逸思轩等着公主呢。”
我被这个消息震得身形晃了一晃,祸不单行,李希就是靠着武艺吃饭的护卫,不能握剑简直要比杀了他都要来得痛苦。
我没有想到本来只能算是郊游放松的祈福会带来这么多的灾难,难不成我真的就是珍贵妃骂的那样,是个天煞孤星吗?
“把人都叫回来吧,带本宫去看看李希。”我对着阿廖道。
“好,奴婢带您去。”阿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
“冯瑾送你的簪子?”王璟之的关注点很是奇异,他凑过来想拿我手里的匣子,“给我看看,白狐狸给的玩意儿,说不定里面有什么毒药呢。”
我往旁边一缩:“你别碰!”
王璟之撇了撇嘴:“给我看看又不会怎么样,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好多姑娘想要给我看东西,我还不要呢。”
“那你去找给你看的姑娘,别来找我!”我抱着匣子往一边躲着,王璟之不死心,非要夺走我的匣子,我一心避开王璟之,没看到端着水盆出来的侍女,我的腰一下子撞到水盆上了,我疼得一哆嗦,侍女惊呼一声,水盆砸到了地上,我身体没了倚靠,也往地上摔去。
“哎,等等,我的簪子!”我忙叫阿廖注意脱手的匣子。
阿廖却要过来扶住我:“公主!小心!”
在我摔倒之前,王璟之立马把我揽回来,我是站好了,可是匣子早就摔了出去,里面的碧玉簪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侍女连忙跪下来:“奴婢该死!冲撞了贵人!可奴婢不是有意为之,还请贵人高抬贵手,莫要取了奴婢的贱命!”
“哼,县令家的下人,就是这样急着诡辩的吗?”王璟之冷冷道,那声音让我想起了初见时,他在醉宫里如同恶鬼的样子,“若是你能把扯嘴皮子的功夫放到走路上,也不会瞎眼撞到人了。”
邵源兮听到动静,一脸烦躁地从里屋里冲出来:“这里住的都是病患,吵吵嚷嚷的扰人清净,成何体统!”
王璟之微微抬了抬下巴:“本少惩罚下人呢,你打哪来的,回哪去。”
邵源兮看到了地上跪着的侍女,皱着眉头:“我叫她出来倒水,怎么就冒犯你了?”
“你问她。”王璟之指着侍女道。
“不是这位姑娘的错,你们别忙着扣帽子。”那水盆是铁制的,侍女走得匆忙,撞得狠了,我疼得现在才说出话来。
我忍着腰疼推开王璟之,跑去匣子落地的位置找簪子,碧玉簪子落到了草丛里,簪子头上的流云花样已经缺了一角。
这破的哪里是簪子,分明是我的心啊。
我险些哭出来,可是我是大颖的公主,我是不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哭的,我的嗓子又酸又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委屈得直哆嗦。
“对不住了,你这簪子……算了,我赔一支比这个贵许多的簪子给你吧,和田玉镶绿翡翠如何?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头面?你生辰的时候,我没有送礼,现在我刚好,我补给你,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株一人高的红珊瑚,送给你怎么样?还有出自名家之手的翡翠白菜,世间绝无第二件,也一并送给你。”我第一次听到王璟之说这么多的话。
我沉默着,蹲了许久也没有回答,一直等到眼泪消失了,才清了清嗓子,拿着碎了一块的簪子站起来。
我转过身对着王璟之道:“没事,不打紧,不过是个簪子而已,王大人客气了。”
说罢,我又叫那个跪在地上的侍女站起来:“不要害怕,是本宫自己没有看到你,你还有事情要做,快去吧,别让邵神医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