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一愣,被三哥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转瞬之间又有些恼怒。
我在老君观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宫后,三哥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今日老找我,居然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拍开三哥的手,气呼呼道:“你这般话又是什么意思?冯大人总是照顾我,这次我遇险,他又是连夜来见我,我心中为他的情谊感动得不得了,可到了你这里,怎么就像是在说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三哥的脸色变了,他的眼睛里阴沉沉的,他微微俯下身,冷冽的气息向我扑面而来:“阿夜,我和你说过,冯瑾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天在醉宫你也听到我和王璟之的对话吧?十五年前他们就想要篡位,难道这些年来他们心里就没有这个想法了吗?他们家里生来就是乱臣贼子,你身为大颖的公主,不仅不和他保持距离,还和他成日混在一起,你对得起你的身份吗?”
我第一次被三哥这样说话,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三哥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可在我面前,他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只带着一点儿小性子的公子哥,今天却像是把他隐藏的黑暗面全部暴露了出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这是我的三哥。
备轿的宫人从宫殿里走出来:“公主,去冯府的轿子已经备好了,您……”
“没眼力见的东西,没看到本王在和你主子说话吗?滚出去!”三哥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狠狠地向宫人掷去,宫人一声尖叫,又不敢躲,被玉佩重重地打到了头部。
宫人的额头上被玉佩的棱角划伤了,细细的血液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对着我们行了个大礼,一步都不敢多停留,转身匆匆离去。
我倒吸一口凉气,腿肚子都开始打颤,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初见王璟之的那一夜。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三哥的好朋友,不都是和三哥自己有相似之处吗?
三哥看了我半晌,怒气渐渐降了下去,我抬头再看他的时候,他的眸子里又是一片平静。
他放开我的肩:“阿夜,三哥也是为了你好。”
我答应了一声。
三哥见我的这个样子,有点慌,他伸手想要搭住我的肩,我偏了一下身子,躲了过去。
“阿夜!”三哥有些恼怒,“方才是我不对,把你吓着了,可你莫要使小性子,那个冯瑾真的……”
“三哥,”我打断他的话,“我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冯大人,而是因为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私自对我的宫人出手,这些宫人是属于我的,她们侍奉我,我便庇护她们,如果你对着她们动手,你就是在打我的脸,你知道吗?”
三哥把手收了回去,在身侧用力地捏成了拳头。
“三哥,你也知道,这次去老君观,我身边的侍卫和宫女,分别死了一个,我身为主人,却没有保护好我的下人,这是我的失职,你今天又对我的宫人打骂,我的心里实在是不舒服。”我淡淡道,“冯大人照料我颇多,于情于理,我今天非要去趟冯府,聊表我感谢之情。”
“阿夜!你是把三哥的话当作耳旁风了吗?”三哥恼羞成怒,“你现在三句话不离一个冯瑾,性子也是一天天的暴躁,可不就是那白狐狸在你耳边乱搅和吗?得亏我把他写给你的信都给……”
三哥突然停下了话头。
我敏锐地捉住了重点,忙拉着他的袖子:“你方才说冯瑾有和我写信?信呢?你把我的信弄到哪里去了?”
三哥含含糊糊道:“什么信,我没有说过。”
这就是欲盖弥彰!
我气得掐起他胳膊上的一块肉:“还给我狡辩是吧!你把我的信怎么样了?公仪稷你厉害啊,可以随便把我的东西拦下来是吧?你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太子,你凭什么搞我的东西?”
“我是你哥!老子不能看到养了十几年的白菜被一头猪拱了!”三哥面红耳赤地和我吵。
我都快要被他气笑了:“那你拿出一点做哥哥的样子出来好不好?你他娘的除了会找我麻烦还会搞个屁?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我非要去冯府,你知道吗?”
“你不去会死啊?你是我大颖的公主,是我唯一的妹妹,白狐狸算个什么东西,他活该舔你的脚,你这样巴巴去谢他,未免有失身份。你听三哥的一句话,不行吗?”三哥毫不客气地回敬。
“三哥,我自认为这么多年了,从未对不起你,你母妃天天给我穿小鞋,我也打碎牙齿合着血往肚子里吞,为了你,我可以受别人的委屈,因为你是我哥。可你今日实在是过分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有数,用不着你来管。”我气得牙痒痒。
“我是你哥,我这是为你好。”
“如果你再这样阻扰我,我就当没你这个哥!”
三哥气得脸都白了,他的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都没有再吐出一个字来,他伸出一只手指指着我,颤抖了半天,冒出一句:“你不要后悔。”
我根本没有回答他,转身就去叫宫人准备礼品去了。
我还没有迈出几步,就听到身后穿来一阵脚步声,三哥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好,算是我输了,你要去冯府可以,但是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我坐在马车上,捧着一盒西洋参,看着墙上的花纹发呆,看着看着,我忍不住转头对三哥道:“你就不能安静一下吗?”
三哥咂了一声嘴,丢下手里的埙,安静了没多久,又开始抠坐垫玩。
指甲勾住布料,再一扯,就像是什么东西在啃咬坐垫一样,一下一下的,吵得我几乎以为我身边坐着的不是三哥,而是一只老鼠。
我狠狠地白了三哥一样,三哥委委屈屈地松开了手,托着腮,像是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坐在角落。
看他这样乖巧柔弱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他,殊不知道,三哥才是老虎,我就是个老虎头上拔毛的猴子。
这脸变得倒是快,方才还恨不得把我吃了,现在做出这般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给谁看。
冯府就在朱雀大道,离皇宫不是很远,我正要下车,三哥抢先一步跳下车,对我伸出手。
我无比受用地扶着三哥的手下了马车,侍卫和宫女跟在我们身后,由于事先通知,冯府的管家早就候在了门口,见到三哥和我一起来的,脸上明显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我现在觉得,带三哥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若是我一个人来,这件事被有心之人传到父皇耳朵里,我难免不会被扣上一个私会朝臣的罪名,可若是三哥陪我来的就不一样了,当朝最有权势的两个皇氏亲临朝臣的府邸,光明正大地表达谢意,这就是在表现皇族的仁慈,是要被记入史料的好事。
这样想着,我对三哥的态度好了不少,进入冯府的全程,我都挽着三哥的胳膊,三哥面上虽然还是公式化的微笑,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三哥如今的心情是极好的。
“文曦殿下,您来得不巧,我们家大少爷前几日突发伤寒,躺了许多天,大少爷久在床褥,不便见客,还望殿下谅解。”管家毕恭毕敬道。
三哥听了这话,更加开心了:“哦,那感情好,既然你家公子都快死……啊不,身体欠佳,那本王就和文曦妹妹回……噗!”
我收回拐到他小腹上的肘子,对着管家无比可亲道:“好说好说,这样一来,本宫更要去见见冯大人了。”
“阿夜啊……”三哥伸出一只手,一脸的卑微,“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冯瑾病兮兮的有啥子好看的,病人房间里又臭,今天天气这么好,你还不如和三哥去打马球。”
我理都没有理他,提着裙子跟着管家就去了冯瑾的居所。
三哥嫌弃冯瑾生病,坐到大堂和冯老爷喝茶逗鸟吹牛皮,我则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往冯瑾的院子去。
我们顺着大道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冯瑾住的思兰居,思兰居是典型的苏式风格的院落,亭台楼阁无一不以精巧夺人眼球,只是那些墙壁瓦楞上都有些褪色,看起来又老又旧。
但好在冯府的下人都勤快,这些房屋虽然陈旧,但却很干净,院子里一片落叶都没有,台阶上也是一尘不染,这里就像是一个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老人,虽然不再年轻,但是自在逍遥,沉稳超然。
思兰居的主屋名为君止楼,是一栋两层楼高的苏式楼阁,君止楼的院子里种满了桔梗花,花期将近,已经有浅紫色的花苞忍不住,偷偷地冒出了一个头。
我正要去推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面拉开,一个小厮端着一盆血水走了出来,他看到我后,脸上有一瞬间的停滞。
“放肆!见到文曦殿下还不快快行礼!”管家大喝一声。
那小厮手忙脚乱地把盆子放到一边,向着我跪下:“文曦殿下在上!小的眼拙,没有第一时间向殿下行礼,还请殿下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小的。”
我不是珍贵妃,没有随意处罚下人的癖好,我抬了抬下巴:“你这血水是干什么用的?”
“回殿下,这血水……”小厮畏畏缩缩地望了管家一眼,“是大少爷身上的伤……”
“不是说冯大人得了伤寒吗?这血又是怎么回事?”我皱着眉头道。
管家噗通一声跪下来:“求求殿下劝劝我们家大少爷!这是,这是大少爷顶撞老夫人,被老夫人拿家法亲手打的啊!”
冯家的老夫人就是冯老爷的母亲,是将门虎女,如今已经年过七十,却还能把孙儿打得好几天都下不了床,可真是老当益壮。
“你们冯家的家事,本宫一个外人有什么好掺和的?”我面上像是懒得和管家说话,把持着皇族应该有的高贵疏离,其实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只想快点进去看看冯瑾,不知道他被老夫人打坏了没有。
“如果是文曦殿下您的话,大少爷一定会听进去的!求文曦殿下开恩,我们家大少爷已经三天没有用膳了!”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夫人兴师动众地把冯瑾打了?据我所知,冯瑾可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甜蜜饯儿,一直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日里说话都不舍得大声点,如今竟然动了这么狠的手?
我没有等管家继续说下去,推开门就进去了。
房里没有点灯,不知为何,窗户都没有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我皱着眉头向内室走去,绕过纱帘和屏风,就看到了冯瑾的床榻。
冯瑾的床榻周围挂着帘子,帘子上是水墨山水画,那走笔和构图非常有大家风范,我轻轻地走近帘子,正要开口,帘子里却传来了轻飘飘的一句话。
“阿夜,你不要走。”
我猛地停住脚步,这的确是冯瑾的声音,可他说的话却让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我思来想去,觉得冯瑾多半是睡魇着了,在说胡话呢。
扰人美梦可不是君子所为,虽然我是个姑娘,但我也按照君子的行为来要求自己,虽然我常常忘记还有这个自我规范,但我还是会不定时地想起来的。
我转身离开,帘子里又传来一句轻轻的呼唤:“阿夜?”
我只当是冯瑾的又一句梦话,没有停下脚步,谁知帘子里传来了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看到帘子被人掀起一角,我朝思暮想的人正从空隙里露出大半张白玉般俊秀的脸来,他眸子里荡漾着一汪春水,正抿着没有血色的薄唇,对着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