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华贵的马车上,车身一晃一晃的,连带着我领子上的流苏坠子也跟着晃晃悠悠,玻璃种翡翠镯子像是一潭绿水,乖巧地睡在我的手腕上,阳光透过软烟罗的窗帘洒进来,在波斯地毯上留下一团红。
方才发生的好像只是一场噩梦,梦醒后,我坐在满目琳琅的马车里,穿着华丽的宫装,鼻尖是一缕淡淡的名贵檀香。
可我发疼的手腕和脸上刺痛的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刚刚从泥潭里脱险,差点就永坠深渊。
“我看你头发上的发饰看起来素寡得很,便叫人把这个簪子带来了。”王璟之坐在我身边,拿出一个我颇为眼熟的白玉匣子,上面的雕花精巧,我以前应该见过。
我沉默地看着他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那支点翠步摇,他拿着步摇转头看我:“我来为你戴上吧,你手上有伤……”
随即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不妥之处,轻咳一声:“之前便想送你,现在没有铜镜,怕你戴歪,我来给你戴上吧。”
我摸了一下发髻,方才衣裙换得匆忙,怕被人发现,头发只是自己草草挽起来了事,之前戴的发饰在拉扯间被碰坏了,那是宫廷里才有的簪子,留在小巷子里不妥,便干脆折断了扔进了河里。
如今我往发上一抚,只摸到了一只白玉簪子,确实素雅得过头了,我回宫也不好交待,就算是在路上见到了漂亮的衣裙,一时兴起买来换了,可头上这么光秃秃的,和身上的衣裳委实不搭,明眼人怕是一眼就会看出我这是急忙间换的衣裳。
堂堂公主,能被什么事逼得草率换衣?只要稍微往不见光的地方想一想,不少人都会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
“劳烦王大人了。”我垂下眼帘,轻轻道。
王璟之展颜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高兴的事一样,凑过来为我把点翠步摇戴上,他的手法很熟练,想来是做过不少这样的事,我只觉得头皮稍微一紧,再抬眼时,珍珠流苏已经在我右脸上晃了。
“挺衬你的。”王璟之神色认真道,“你穿青色的衣裳,比穿红色的衣裳要好看上许多。”
我只当他是顺口一句调笑,毕竟他和三哥一样都是流连在万花丛中的人,这些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
“多谢了。”我颔首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盯着自己折断了的指甲看,脑子里一片混沌,想着怎么把这断指甲掩盖才好,虽然指甲修得圆润,但是平白无故少了这么一大截,我该怎么圆谎。
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很轻很轻。
“你不要去晋……”他的声音很模糊,“他和冯……皇……预言是……”
正穿过闹市,外边嘈杂得很,有小贩大声叫卖着水果,我又发着呆,所以王璟之说了什么,我只零零碎碎地捕捉到了几个词。
铁马突然响了一声,有风送着香豌豆花的味道进来。
我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王璟之沉默了许久,久到我怀疑他是不是突然哑巴了,他终于开口道:“没有什么,不是什么要紧事。”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磨着指甲,他递过来两个珐琅护甲,帮我稍微掩盖一下不同寻常的断甲。
很快就到了宫门口,我向他道了谢,正要起身,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我回头看他,王璟之紧紧地锁住眉,半天憋出一句:“从现在开始,你谁都不要信。”
我被他这一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心里有着一股子怨气,此时一下子毫无征兆地冲上来,我口不择言,带着几分揶揄道:“也不能信王恩公您吗?”
“对,”王璟之的眼睛异常明亮,“也不要信我……不,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鬼话。”我拂开他的手,语气轻快道,“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见了,相不相信你,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去晋国做质子了,只当今日不过是一场闹剧,明日我便牵着我的马,又在街上笑嘻嘻地和他相遇,和他去醉宫喝茶看美女。
我想我马上就要离开大颖了,可能再也见不到王璟之了,突然便念起王璟之的好来,我这么一算,其实他除了喜欢捉弄我,脾气有些古怪,一般时候还是很照顾我的。
他也是三哥的朋友。
我觉着这是最后一面,自己的话是不是说重了,便换了副柔软些的语调,温声道:“多谢恩公提醒了,公仪夜谨记在心。”
“你若是不想去,大可和皇后说一声。”
王璟之没有明说,我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心中有些惊讶。
他真是好大的能耐,今儿早上父皇私下给我下的召令,王璟之一个大理寺少卿,却知晓得这般清楚。
我笑道:“天子之命,不得不从。”
王璟之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许久,那双桃花眼里是春水潋滟,又是暗潮涌动,软烟罗窗帘被微风吹动,连带着他脸上的光也是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起他在醉宫那天,对我沉声道:“你三哥,可能和这场凶杀案有关系。”
帘子终于停下了,我看清了王璟之的脸,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睛里却是一片无情。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又像是决定了什么。
他就像是一个摇摆不定的赌徒,在最后一刻,往赌桌上下了一个赌注。
身家性命全部压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个筹码重重地敲在桌上,义无反顾,铿锵有力。
王璟之嘴角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罢了,你去吧,既然走了,就不要回头。”
我挑开帘子下马车,脚刚碰到马扎,便听到他又说了一句。
“此去经年,望君珍重,人心叵测,好自为之。”
我笑了笑,把手放上前来扶我的宫人手里。
我出发去晋国的那天,正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的,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大清早就扰人清梦。
阿廖来与我梳妆时,我还有兴致调笑几句:“今年的雨可真不是个东西,这般早就下来,把我院子里还没有开几天的花都打得七零八落了。”
阿廖应和了一声,笑容有些苦涩。
梳妆台旁支着博山炉,一片烟雾缭绕中,我看到铜镜里的少女绾起了高髻,发中点缀着珠宝美玉,一支三蝶衔珠托牡丹在发饰中独占鳌头。
“这点翠步摇好看得紧,以前没见长公主戴过,依奴婢拙见,怕是要比珍贵妃新得的那东珠宝冠都要名贵精致一些,”阿廖怕我乏闷,没话找话道,“不知可是陛下见长公主远行,特意送来的?”
大颖向来有女子远行,家中长辈送来礼物的习俗。
只不过她们都是出嫁,而我是流放。
我模糊想起来,这次我要走,父皇什么东西都没有送过来,就像是真的对我失望了一样。
都道君王薄情寡义,我还笑过那些因为失了圣宠夜夜哭泣的女子,如今看我,简直是风水轮流转,我怕是比她们更要肝肠寸断。
我的父皇,我敬了十年的父皇,宠了我十年的父皇,因为这不清不白的事情,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恩情。
我原以为,我公仪夜虽不受母亲待见,但好歹是父亲的心头宝,掌心珠。
到头来才发现,是我高估了帝王家的情义。
世人皆笑我看不穿。
我坐上步辇时,突然想起史书上记载的,几百年前天下还未七分的时候,这天下只有一个皇帝,这个大陆名为天启,那时天启有位惊才艳艳的女帝,在她和皇夫的治理下,天下河晏海清,世人尊称她为晏明大帝。
正史里只提了她在位时的功绩,其他的并未提及,年代久远,她本就短命,死后不到两百年又是战火纷飞,许多古籍都被焚毁,连她的生卒年月都在战争中遗失了。
我翻看野史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记载,说这位晏明大帝脖子上有道狰狞的刀疤,是她当年逃出宫闱时留下的,我不知道她当时经历了什么,只觉得这样一个女子,能从这样严重的伤中活过来,是有多么强的韧劲。
可反观我,不过是去他国为质,就怕得夜夜从噩梦中醒来,只能对着天上冰冷的月轮哭泣。
我也曾不甘心,可纵使我有万般委屈,没人愿意听,那也无计可施。
“文曦长公主起驾!”
我看着熟悉的宫墙渐行渐远,看着熟悉的宫门越来越近,夹道送行的宫人跪着,低着头颅,给了我最后的尊严。
没有一个我心爱的人来为我送行。
我心心念念的郎君,无论打着什么样的算盘,如今应该都是已经下了一步好棋。
他在干什么呢?
是在进行下一盘赌局,还是怀中挽着软玉,嘲笑着我的愚蠢和轻信。
事到如今,我连冯瑾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之前遇到过那么多事,碰到过那么多的谜团,却一个都想不透,一题都解不开。
我突然想起来许久没见到三哥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怨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我。
不知道不弃怎么样了。
不知道王璻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做了十几年的公主,受了十几年的供奉,却连一人的真心都看不清。
我活该要从一个笼子里,到另外一个笼子里面去。
我抬头望天。
举目四望,见山河之辽阔。
天地浩大,竟无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