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作者:三瓣儿家主      更新:2020-09-08 04:35      字数:4832

“鳞被吾身,带甲以猎,竹木为盾,长刀为舞……”

火光,照亮了山谷间的小石堆。

暴雨之后湿漉漉的空气里,有腥风吹过。

坐在临时生起的火堆前,柳奕有些恍惚。

在她对面,坐着三个“猎民”,还有两个普通农人……不过,他们现在却只有同一种身份,“无家可归者”。

这些住在窝棚里的人,此时正和柳家人一道,围着小小一个火堆和一口黑漆麻乌的陶罐烤火取暖,罐子里煮着混浊的野菜汤。

到底是在初秋的群山之间,除了没有衣服穿,他们也不算完全没吃没喝,山边有野菜和菌类、水里能捕鱼、有些地方还能打猎。

只吃这些东西,确实没油少盐营养不良,但总算能骗骗肚皮,叫他们勉强活下去。

柳奕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那一罐子绿哇哇的汤水,里头间或有一条白生生的肉类,在野菜中不停翻滚。

那是今天才抓的蛇,“大补之物”,把柳奕恶心得不要不要的。

此时她的注意力却不在于此,因为,二苗又不见了。

柳奕发着呆,找遍了整个金山和养鸡场,只有大苗还乖乖地待在蚕室附近,悠悠闲闲,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她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给它们栓上绳子,要么就关在笼子里?

“……那高一座山梁,从半山里垮下来,恁一里间,人也有百十口,尽埋在山下。”几个流民说着,唏嘘不已。

“去年年前?”柳全又问一句,“恁还是腊月将尽时候?”

这些人刚才说什么?柳奕回过神,一转头,看看坐在后头的柳氏。

流民们说,地震发生在几个月前。

她所记得的地震,可就只有一回……

“莫不还是那一回?”她凑近前去,极小声地问阿娘。

芳娘皱眉瞪她一眼,柳奕只闭了嘴,回头坐好。

他们当时还想着,不晓得是哪里遭了灾,希望不要太严重呢,作为经历过那次地震的人,柳家三口一时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只能静默无语。

这么算来,这些人在这里滞留,至少已有半年之久。

等待汤水熬煮的时候,围在火堆边的人又问柳家人从哪里来,要往那处去……

柳全只能推说,他们原本也是想去昭正县城,投奔亲戚的。

柳奕不动声色悄悄打量着那些说话的人,这里的乡民,尤其山中的猎民,大都缠着头,他们的发型和之前其他地界的寻常农户都不太一样。

许多地方的农人,就像白芸里的男人们多在头顶绾发髻,比如柳全,遇有大事,偶尔还包个头巾帕子以示庄重。

但这里的男人们,会把大多数头发裹进缠头中,盘在额头上,绕成一圈又一圈,有些人的脑后还垂着条辫子。

对于这盘头,柳奕倒不陌生,白芸里有少数上了年纪的老者就会这样盘,说是怕天冷、防头风病。

偶尔,路家的渠郎也会这般盘着头,她倒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见过谁留着下垂的辫子。

现在想来……好像确实很少有别的少年郎会做此装束。

柳全向他们打听前方的路怎么走,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自己所知,柳家人再拼凑一番,也了解个差不多。

前方的昭正县周遭共有三条大路,分别通往完全不同的三个方向:

往北的就是柳家人现走的这条“公路”,也就是濩北官道;去西南的,就是通往蟠州的西衢道;再有一条去东南的东衢道,又分南北两路,往南边的会经过隆城,也可直达纪州。

猎民们说,这昭正县城的整个县域,就是重重山脉中天然形成了三条峡谷的交汇处,也是一条水路的分水岭,是以那三条重要官道都随着这些峡谷河道顺势修成。

自古以来,历朝统治者都会在此修筑关卡。

最有名的是县城以南,西衢道口的龙门关。

像他们北方这龙池关,在那一道雄关面前相比,“只是弟弟”。

据说在过往,每到有人造反的时候,只要扼紧了这些关隘,整个蟠州和比它更南边的区域,便与中州地区完全隔绝了。

“若朝东南走,去隆城纪州的那一道,过得甚关?”柳奕比较关心这一点。

“出昭正县,东南可至苍澜县,东去及南去又有二路:向东行为北东衢道,过苍陵关,达纪州;顺陵水南下,却是南东衢道,直抵隆城。”

啊……好多地名,方位还复杂,全凭印象,她可记不住!

柳奕很想摸出自己的小本本来奋笔疾书,就是她的笔记本不是土产,叫人看见还得露馅儿。

她捂着脑门用力强记,什么路什么道……哎哟喂,对于一个路痴来说,这实在有点困难。

好吧,她就是路痴,不仅仅是方向感不太好的那种。

东南西北,静心想一想,她也分得清楚。

可任凭谁再怎么说,那诸多的道路,就是无法在她的脑海里构建出一幅完整而互相联接的交通网络来。

对于“路痴”这种生物,一条路,它就是一条路,哪怕它们前后连接,在她的脑子里,也都是完全独立的不同个体。

离开了现代工具,没有地图导航,柳奕这样的“上路废”就完全没有办法用东西南北定位自己的实际位置了。

天色渐渐黑透,就连山谷间的风也变小了。

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脸,柳奕背了半天地名……镬里的汤也熬好了。

蛇,又叫长虫,是那些猎人们徒手抓来,不佩服不行。

在山里的时候,他们说,自己本就世代打猎为生,每年也是以猎获的动物纳赋。

这里的荒野山林间,到处都是各种有毒的生灵,捕蛇于他们本是家常便饭。

看着那黑陶罐子里的东西,人家盛情招待,柳奕也没胃口。

这附近住的人太多,虽不时便有本地的大户施舍粥饭,能吃的野菜也早就被扒拉得连根都不剩。

今天能煮的这些“野菜”,属于柳奕平常喂鹅都未必吃的野草,只是没什么毒性,吃不死人而已。

柳家人互相看了一眼,确认过眼神——天色已晚,他们又没地方可去,再撑着不睡也得吃饭。

柳全回过头,从车上拎来一只半瘪的行囊递给芳娘。

芳娘看他一眼,伸手解开了瘪瘪的包袱,放在腿上摊开来,包袱皮里只剩下四个干硬的粟米粗麦面开花大蒸饼。

她将蒸饼连着包袱皮一道递给柳全,对面的几个人便连目光都直了。

柳全留下一个蒸饼,他们一家三口分食,又把其余三个递给那些流民。

“个怎生是好。”猎民中年纪稍长的一个摇头推辞。

见对方不肯接受,柳全又道,“俺满元是向昭正县中投亲戚去则,一路走来,只剩得这些干粮,”说着,他又把三只大馒头递给他们,“前路也不甚远,俺满明朝赶路便到,所剩也不多,莫要推却。”

闻言,那猎民点点头,接过了蒸饼,“如此,便多谢阿兄。”

三个猎人还有两个农人,五个人分去了三只饼。他们已经半年多没吃上结实的饱饭,这干粮,可比什么汤水都管用得多。

柳奕心中感慨,也是他们避雨这地方远离逃难的“大部队”,倘在之前的山凹里,柳奕估摸着,再拿出两箩蒸饼来也不够分的。

就着凉白开吃罢干粮,柳奕看那几个人已将罐子里的汤水和蛇肉分食得干干净净。

他们赶了一天的路,午饭都是在驴车上凑合的,傍晚时分那场大雨又断断续续下了好一会儿……在平时,饿到这时候,她肯定能吃半只鸡了。

今天,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浑身的衣裳还湿漉漉的,到处都很潮湿,柳全催促着芳娘快去驴车上休息一会儿,自己则留在火堆旁守夜。

柳奕将一直搭在腿上的旧包袱皮扔给阿娘,顺势朝火堆后方退了些位置,坐在一截枯树枝上,正靠着自家的驴车,好给阿娘打掩护。

风餐露宿,瑟瑟发抖,还有比这更加凄凄惨惨戚戚的吗?

不一时,对面的其他四个人也纷纷起身,回到了他们各自的窝棚里。

猎户兄弟中的一个,年纪稍长的那人,依旧坐在火堆边烤着火,与柳全继续攀谈起来。

柳全便就顺着他的话头问起了柳奕之前想说的问题——他们原来听说过,从芸水往南有一道著名的峡谷呢。

“……坼月峡,须翻过几道山去,再东面则地界,元不合由此经行。”那猎人不紧不慢回答道,顺手便在脚边的泥土地上挖起了坑……

火光在眼前不停地跳动,那一丝明亮温暖,短暂驱散了山谷中轻轻吹过的寒凉冷风。

燃烧的木头,散发出一股烟火缭绕的好闻气味。

还有一串像鼓点,又像钝器击打的节奏,在她脑子里嗡嗡响起。

个附近的猎民,都是久远之前已生活在此的土人。

那个约有三十来岁的猎人道,他们皆不是靖人,但与靖人有同一个祖先。

照猎民们自古流传的传说,在很早的时候,靖人的先祖和他们的祖先已经通婚,彼此承认有一部分血脉相同,从过往以来就是亲戚……

河流在小路的另一侧奔腾咆哮,哗啦啦的水流声声拍打着河岸。

火堆里红色的火苗跳着舞,火苗中忽然窜出几点火星,响起了木头爆燃的噼啪声。

有一道奇异的乐曲,和着雄浑的鼓点声在她耳朵里嗡嗡回荡。

柳奕用手支着脑袋直点头,尽管裤脚湿乎乎冷冰冰的,粘在腿上很不舒服,她还是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打个没完没了。

透过火光,她看见那个猎人已经挖好了土坑,正将他们今天吃剩下的蛇骨仔细埋入那小土坑里。

她家阿爷问他埋那做甚。

那人回答,“若不埋好时,恐变作蛇刺伤人……”

柳奕困得不行,一面觉得自己依旧坐在柳全身边烤着火,听那猎人和阿爷说话。

一面,又觉着自己好像轻飘飘的,也感觉不到冷风吹得后脖颈发凉,她听着耳中起伏连绵的鼓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柳奕提醒自己,不能睡着,这里还是荒山野岭,对面又都是臭烘烘的陌生人……

柳全回头凑到她耳边说,过会儿自去换个地方休息。

柳奕撑开眼皮点了点头。

一忽儿,她变成了一道风,自由行走在黑夜中的崇山峻岭……

“我王!……山外,有中州王上赠金牛于此!”宫廷之下,有人前来禀报,“道路险阻,牛不得入,使者祈请吾王遣人自取者。”

“广招力士,开山辟道以令入。”大殿之上,她居高临下,听见那个看不到面目的王上颁布号令。

她盘桓在他们头顶,目睹一切,决定要做些什么,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她要阻止什么呢?

柳奕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已经从高大的宫宇间重新飞驰在崇山峻岭之中。

无数的牛马牲口拉着一辆又一辆车满载木材,一队又一队民伕悬挂在悬崖峭壁间开凿着石孔。

不是,不是,不应该这样。

她呼出一口气,山谷间就像吹了一阵风。

那些身系藤蔓的血肉之躯,飘荡在陡峭的山岩上,碰撞得血沫飞溅。

叮当!铿啷!大凿重击在石头的岩壁上,合着那些鼓点,她看见无数的碎石从岩壁飞落。

不对,也不对,不应该这样。

一根又一根木头被敲入那些峭壁上的石孔中,铺设上木板,他们新建的道路,生长在岩壁上,穿越了崇山峻岭。

她从山谷深处,攀缘到峭壁的裂隙间。

“她”瞪大了眼睛,大似灯笼,张开了大嘴等着山下的人来……

“好大长虫!”

他们,这些小小的泥巴人儿,称一切凶兽为虫,称一切死去的人为鬼。

“她”张开了口,那么大,他们以为“她”一张口,就能吃掉许多人。

“她”的目光照亮了灰蒙蒙的山崖。

“好大长虫!”

一个人扑上前来,拽住她的尾巴。

又一个人,也扑上来抱住她的腰身。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和第五个。

她与他们,在陡峭的山岩间角力。

他们用尽吃奶的力气,想将她从悬崖峭壁中拖离。

愚蠢的小泥巴人儿,“她”可是山神啊!

她白色的尾巴稍一使力,那些人便被横拖倒拽着扑跌了一地。

“她”几乎想笑起来。

那些人依旧拖住“她”的尾巴不放。

周遭的崖壁间,依旧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凿石声……

她一用力,身体朝更深的崖隙中窜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她就感觉到一点轻微断裂的震动——他们所在的陡峰,忽然山崩地裂。

大山,从她离开的地方崩塌。

就像固若金汤的大碗,突然崩缺了一道豁口——她不允许被开凿的道路,豁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从此,这片土地,不会再如她所想,如“他们”所想的一般安然于世外。

她曾经在这里,看见他们手执长刀,载歌载舞。

嗯,她的鳞片,也只送给他们中的最勇敢者……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回到山峦腹地。

山下的小泥巴人儿越来越多,他们总也吵吵闹闹,叫“她”不得安宁。

“她”,要去寻一座更大更深的山林。

睡觉。

尽管那群山之巅,时常也被大雪覆盖……

下雪的时候,还真冷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