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的日子,像盖满了秋霜的驴粪蛋,外表惨白,内心漆黑。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孟歌,除了眼珠能动证明他还是个活物,全身上下全不能动弹。每天,医生都要拿根针来刺孟歌的身体,问他有没有感觉。“有感觉就眨眼睛,没感觉就不眨眼睛。”每次,不管医生刺到他身体的哪个部位,他总是把眼睛瞪得老大,眼神里写满着绝望和痛苦。刺完后,他的眼眶里会渗出润润的泪花。
梅晓曦问:“痛是吗?”
他把眼珠瞪得更大,泪水汪在里面,像两粒发光的不规则的珠宝。
梅晓曦又问:“不痛是吗?”
他的眼泪便滚了出来。
孟歌的眼睛真正成了会说话的眼睛,但是他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这双眼睛,除了睁大和闭拢,就只有左转右转两个动作。还有一个动作,就是情感促进泪腺分泌,而形成泪液,从眼眶里涌出。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不是动作,它只是弱者痛苦时的一个生理表象。
和孟歌认识、结婚、生子,在一起十余年,梅晓曦看到过这双眼睛无数次的喜怒哀乐,却第一次看见从这双眼睛里,涌出这么多的泪液,男人的泪液。那些被称作泪液的东西,淌过孟歌雄性的脸庞,渗进枕头雪白的棉布里。
孟歌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完成。准确说,只有拉撒两件事儿。因为他已经不会吃了,喝,也是通过长长的塑料输液管和细细的针头,直接喝到血管里。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中午,梅晓曦突然闻到一股臭味。她以为是自己刚才上厕所不小心踩到了脏东西。她把鞋脱下来闻,是泥沙的湿腥味儿,不是刚才的那味道。刚才的味道,很明显是粪便的臭味,而且是新鲜粪便。
她纳闷,抬头看见孟歌被子没盖好。而孟歌一动不动,像睡熟了却又睁着眼睛,对被子的错误不闻不问。梅晓曦帮他拉了拉被子,突然发现臭味来自孟歌的身体。她把孟歌的身体翻起来,果然,床单上有一小堆深黄色的东西,还在袅袅地冒着热气。梅晓曦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成人的粪便。粪便从孟歌的身体被肠道挤压而出,经过身体的倾压,变成柿饼样,中间因肛门洞而形成的凸起,就像柿饼的果柄。后来,梅晓曦不再吃柿饼这玩意儿,甚至一看到它,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孟歌的这一堆排泄物,每次脑子里浮现出这一堆象征着无能的排泄物,梅晓曦心里总会升一阵悲痛。这种悲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淡,但是,不管多久,这种情愫仍然会刺痛梅晓曦的心。
给孟歌擦屁股时,梅晓曦第一次毫无感情地观察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臀部。新鲜的粪便味道徐徐进入她的鼻孔,她想起中学时候物理老师讲的分子论,气味是分子散离的结果,也就是说,梅晓曦的鼻孔里,附着了孟歌粪便的分子。如果孟歌好不了,自己还会为孟歌擦多少次屁股?如果按一天一次计算,一年三百六十次,孟歌至少还要活三四十年,那就是一万多次。这可不像欣儿拍皮球那样简单,一分钟就上百次,这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现在才开始,自己还能尽心,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厌了?擦不尽的屁股,洗不尽的床单,终生与这个臭烘烘的床共枕同眠。
刚擦完屁股,换下来的床单还没来得及处理,医院的陪护餐送来了。梅晓曦想清洗干净再吃,同病房的人说:“等你搞完了,饭菜都卖过了。遇都遇到这样的病人了,就不要讲究了哦!”
于是,梅晓曦冲冲手,用还携带着大便分子的手端回了两份菜谱上写的“奇香回锅肉”和两碗大白米饭。
欣儿不懂得爸爸的病有多重,他只异常羡慕爸爸可以如此自由地睡觉没有闹钟叫醒,他欢天喜地地挤在床边用铅笔写作业。晚上,他为摆脱了洗脸刷牙等琐事的烦恼而开心不已,为可以开着明晃晃的电灯睡觉而欢呼,又为能和妈妈挤在一张护理床上睡觉而兴奋,小脑袋埋在被窝里,时不时地探出来,看妈妈有没有过来。在欣儿看来,住院简直就是住进了天堂。他甚至巴不得,躺在床上的不是爸爸,而是自己。
半夜,护士查房。这个尽职尽责的老女人,像古时候的更夫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样,逐一在每个病房门口喊“人多手杂,小心物品”,声音洪亮而漫长。刚好迷着了的梅晓曦被吓醒,坐起来一看,自己的包还在枕头边,才惊魂稍定。病房里的人们,或躺或坐,一个二个都呼呼睡着,又悄悄看了看包里的钱物,确定一切安在,又看见孟歌闭着眼睛,仿佛睡着,输液管里的药不紧不慢地滴着,无声无息,药袋里药还很多,于是她又迷上眼。想了一会儿,又把钱包和手机拿出来,压到枕头下面。后半夜,惦记着孟歌输的液要换药,又担心枕头下的细软,梅晓曦便再也不敢闭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