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气温几乎每天都是一个样子。
之前常浩南刚下飞机的时候,戈壁滩上虽然也已经迎来夏日,但整体温度尚且比较适宜。
然而,仅仅不到一周时间过去,到了预定进行发射测试的这天时,布满砂砾的大地甚至能在烈日炙烤下蒸腾出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来。
常浩南摘下安全帽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耳边传来韩陈峰和王振国进行联络所产生的嗡嗡声。
他隔着控制室的玻璃望向九米长的电磁轨道——
或者准确来说,是看向缠绕在轨道上面的冷却管路,蜿蜒曲折好像一条蛰伏的机械巨蟒。
相比火药动力通过将化学能转为内能再膨胀做功,电机工作所产生的热量确实要少得多,但眼下这个极端的温度条件,也确实已经逼近了这套系统在设计时所考虑的极限。
“报告,氢氧混合比校准完毕,预计爆轰腔压力可以控制在12兆帕,远低于安全限制。”
王振国的汇报声从对讲机里传出,带着实验临近的紧绷:
“所有安全膜和安全阀门检查完毕,全部符合设计要求……”
“……”
“如果要进行连续发射测试,那么以每分钟12-15发座位一个工作循环计算,盘式发电通道内的压力会不会来不及泄出?”
马明伟仍旧穿着一身海军工作服,低头盯着磁流体发电模块的结构图问道。
原本,他的参观行程预计只持续两天。
但那天听说这门炮很快就要进行工作测试之后,就临时决定再多留一段日子,准备亲眼见证一下磁流体发电技术在电磁发射领域应用的成果。
而作为大佬级的研究人员,当然不可能坐着干等。
也就趁此机会了解了不少相关的技术常识。
几天下来,虽然还称不上磁流体方面的专家,但提出的问题却已经愈发有针对性了。
“其实是会的……盘式发电机相比管道式的一个主要缺点就是状态还原过程耗时比较长。”
常浩南放下手中的检查单回答道:
“不过从爆轰管到发电机之间有个减压喷管,盘式通道本身就不主要承载压力,所以只要爆轰管本身能撑得住,那后面的部分就不存在超压风险……况且我们还设置了安全膜片,可以进行紧急泄压。”
“相比之下,多个爆轰管在短时间内轮流工作,更大的隐患反而是电离种子的后续分配可能出现紊乱,导致随着发射次数增加,火控系统对炮口动能的调节精度受到影响……理论上可以通过在发电通道后面设置一个再分配模块来解决问题,当然这一点还需要在测试过程中逐渐验证,现阶段还是在每一轮工作过后对电离种子进行补充,保证磁流体浓度宁高勿低。”
他这边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的韩陈峰拿起对讲机,向远处正在工位上的王振国确认:
“请确认冷却液泵和阀门状态,准备启动液冷系统测试!”
几分钟后,随着一阵沉闷的嗡嗡声响起,控制台上标注着“冷却循环”字样的一盏提示灯由黄转绿,表明已经进入工作状态。
混合了部分酒精的冷却水经过空调设备制冷之后被送入轨道,接着缓缓充满缠绕在炮管表面的冷却回路。
从常浩南的方向甚至能依稀看到,管道外壁上开始出现水蒸气遇冷凝结的水雾,接着逐渐汇聚成液滴,再形成涓涓细流——
戈壁环境虽然干燥,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沙漠,也不至于连一点湿度都没有。
“说起冷却系统……”
马明伟举起手中的望远镜,似乎是在仔细观察冷凝回路的排布方式和设计细节:
“我还以为你们会直接把冷却通道和发射滑轨集成在一起,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他犹豫片刻,终于找出了个合适的形容词:
“这样经典的外部接触式结构?”
常浩南当然知道对方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简陋,毕竟就连他自己刚开始都觉得如此:
“真正投入应用的话肯定要结合在一起,设计成内部冷却通道实现对流冷却……但这种整体式结构一旦完成设计就无法修改,不符合我们的测试要求。”
其实对于整个电磁炮项目来说,冷却系统算是其中相对简单的部分。
常浩南也只当对方是随便一问。
但马明伟却突然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
“意思是冷却通道的设计还有后续进一步优化的空间?”
常浩南耸了下肩:
“那是当然……”
他本来想拉着对方到外面细说,但又考虑到测试工位周围全是正在忙上忙下的工作人员,实在不太方便,遂直接在电脑上打开了液冷系统的设计图:
“其实就算现在,轨道不同部分所对应的冷却强度也是不一样的,只不过远看很难分辨出来而已。”
果然,细看之下不难发现,表面貌似一个整体的冷却管路,实际上却存在两个互不连通的部分,分别负责发射轨道的首尾两端和中间。
马明伟不清楚航空系统内部的标注习惯,但也很容易理解是冷却液的温度和流量不太一样。
“我们专门结合电枢的运动特性研究过电磁轨道在连续快速发射过程中的热量分布,结果是一个二维的电磁-热力学耦合模型。”
常浩南指着屏幕上那根长条形的发射滑轨介绍道:
“定性来讲,电磁轨道本身所产生的焦耳热集中在前半部分,也就是靠近炮尾附近,而轨道与电枢接触区域所产生的摩擦热则集中在中后段,也就是靠近炮口部分,总体呈现中间高两头低的特征。”
“另外值得一提的地方是,由于趋肤效应的影响,电流会集中通过轨枢接触面四周的棱边上,导致接触面边界上的温度较高,中央区域温度较低,所以就算要设计内部冷却通道,也不能像常规方案那样直接把滑轨做成中空,然后在里面充入冷却液……”
本来,俩人之间的交流只能算是在测试准备期间闲聊而已。
但到了这会儿,性质就已经有点变味了。
马明伟虽然还不至于掏个本子出来,但也在冷却系统设计方面询问得越来越细,显然是真正上了心。
毕竟电磁弹射验证设备的成本成百上千倍于一门简陋的电磁炮,在真正动工之前多准备几手总没坏处。
不过越是谈到深处,马明伟越是觉得这东西恐怕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那电机内部呢?”
他追问道:
“比起暴露在外面,而且还是铜制的滑轨,更大的热负荷应该发生在电机部分才对……怎么在设计图上没看到专门的冷却通道?”
恰在此时,控制台的一块屏幕上弹出了一个窗口。
提示冷却循环即将开始,要求操作人员对屏蔽套的密封性进行最终确认。
“这就是我们的独门绝技了。”
常浩南说着点下确认按钮,然后打开了冷却控制系统中的“电机”部分:
“我们借鉴了核用屏蔽泵冷却循环系统中的一些灵感,让定子和转子之间由一层极薄的屏蔽套隔开,并将支点处所用的传统轴承改为非接触式磁轴承,从而把动密封转化成静密封……这样一来,冷却液就可以直接填充到电机内部,而不会直接接触到定子铁心及绕组。”
“虽然作为代价,定转子屏蔽套的存在会导致电机的有效气隙增大,带来更大的涡流损耗……但总体而言,还是冷却效率提升所带来的收益更大。”
这一次,马明伟终于没有再主动延续这个话题,只是注视着屏幕沉思了一会儿。
“常院士。”
他严肃地抬起头:
“我想等这趟离开鼎新基地之后,我需要找个机会专门去京城找你讨论一下,关于电磁轨道系统热管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