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夜话
作者:青崖路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50

是夜,众人投宿在一小镇客栈。

经历了一天的事,躺在床上的何玉楼,却是如何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久不得寐后,她朝王叔交代了声,便到客栈后院的小山上去散散步。

这一路慢走,何家小姐若有所思,白天之经历,越发清晰,首先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便是雷澈。

有一种人,是见过便不会忘的。

雷澈,不仅是容貌,还有那冷冰冰的性格,此刻都特别鲜明。仿佛若是你一想起,眼前便是那双黑眸,那微挑的眼梢,那高昂的下颚……只这样一点点回忆起,便断然生出一股子意寒疏远来。

何玉楼皱起眉,打心底说,她并不喜欢雷澈身上透出的冷然和无声的压迫力,不喜欢那总是目空一切的眸子,更加不喜欢他对待梁圆的态度……那简直,比对待自己,对待何家家仆,还要活络些。

她想着,觉得男子便应该温润如玉,既不似猴子、赵大哥那般奉承,也不该像雷澈那样冷绝,他应该是能倾听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微妙的疏离,亦近亦远,若近若离。

浮现于脑中的,此刻也许只有一人……

何玉楼抬首,便见那不远处,正有一青年坐在小山崖上。

细看,在一弧天低星垂之下,一袭竹青灰长衫映着浅浅银雾、抱膝独坐着的不正是何玉屏么。

恩,何玉屏,那人便是何玉屏。

心中一念,何玉楼不禁顿住,霎时被自己这种想法吓着了,可同时,心底却又滋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意,痛快得不清不楚。

没错,她喜欢何玉屏浅浅的笑,喜欢他秋草色的眸子,喜欢他的无语聆听,温润如玉,翩翩君子,便是如此吧。

“二哥!”无意间,早已开口唤道,何玉楼迈着小步走到崖边,收裙坐在他身边。

听见有脚步,何玉屏原不想理会,现下转头便见着了她,本就压抑的眉更沉了。

借着暗夜的掩护,他盯着她,就像夜枭注视着麦田中的风吹草动。

她的眼眸似乎比自己的更圆,像她的母亲;她的唇似乎更丰厚些,像她的父亲;她的脸颊似乎更柔润,她的笑容……似乎更真心。她的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而然,都是这样的,让他觉得无比的厌恶。

“这么晚,不睡么?”他开口,喉间有些干涩的沙哑。

何玉楼见他满身披着星光,唯有那双浅色的眸子,就跟刚从天边摘下的启明,亮亮闪闪,带着几分遥远苍穹的寒意。此刻这眸子正斜睃着自己,似有情亦似有怒,她不由得当即细细地看,甜甜地笑:“今天事多,睡不着,你陪陪我。”

本是普通一句话,可由她说出口,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

闻言,何玉屏扬起眉,似笑非笑,半晌道了句:“……不是陪了你一整天么?”

他这话的语气,似乎也不该是说给妹妹听的。

何玉楼一愣,“喔”了一声,手搓着裙子,却是抹不干那手心之汗,只觉,这周围的空气因这话突地黏稠起来,连她的呼吸都被凝住了,徒留下心脏砰砰地暗自直跳。

“小姐!”

谁知朱唇刚启,却听一声叫唤,她回头一看,是那猴子和赵大哥,再仔细一瞧,后面竟跟着雷澈。

“小姐,原来你在这啊,还是雷大侠猜得对,”那猴子几步跳到何玉楼跟前,“小姐,现下晚啦,王叔让我们带你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路呢。”

一见这些何家家仆,何玉屏面色即时一冷,眉宇间没了那撩心的邪意,只在旁淡淡地说了句:“正是,三妹,你还是快回去睡吧。”

似乎又是在一瞬间,空气被冲淡了,没有了那种温热浓稠,何玉楼深吸口气,就像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只得勉强地笑着点点头,步伐有些慌乱地随着猴子等人回去了。

目送何玉楼等人走远,雷澈才转过脸,望着何玉屏问:“你想单独谈什么?”

拍拍身旁空地,他朝雷澈一笑,带着一种放纵的轻松,道:“小师叔,没必要站着吧,坐下说。”

只见何玉屏此刻便在坐崖边,脚下是大约三丈的石壁,不高,能看到下面的草坡。而头顶,则是满目的星辰,广阔地压下来,似乎伸手便能摘到,可真正,却是遥远非常。

深看了他一眼,雷澈掀起衣袍,坐在他三步之外。

抬头,仰视着青天银汉,何玉屏开口道:“小师叔,你说我能否练《千秋索经》?”

没有拐弯抹角,没有试探掩饰,没有所有的伪装,只有,一句带着期待的问。

雷澈闻言,不由得皱眉睨他,这大抵是何玉屏第三次,由心的说话了。

第一次,是十年前在月见山的大殿上。第二次,是不久前在观星时所说的疑惑。而这一次,却是直接问自己能否练《千秋索经》……

这一想,雷澈哼了一声,道:“至少你在坦诚的时候,是当真坦诚的。”

何玉屏一哂,耸耸肩:“至少我在真的要骗人的时候,您总是能看得清楚的。”

那是因为你和他在这点上,一摸一样。

雷澈嘴里含着这话,终究没吐出来,既然对方开诚布公,自己也只能直言不讳,于是,他摇摇头,说:“《千秋索经》,你练不了。”

“……理由?”翘了翘嘴角,掩下那失望的苦涩,何玉屏直问。

雷澈昂头,望着那深邃至无限的夜空,仿佛那黑色里什么都吸纳入内,又仿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心中杂念太多,放不下太多,疑惑太多,再加上……”在此略微顿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再加上,你那左臂筋脉受过两次重创。”

闻言,何玉屏双拳紧握,低头不语。

他少时,两次重创于左臂,一次救命,一次害命。以致血气经络不甚通畅,哪里练得了行气如奔流的《千秋索经》?不说大成,就是修炼,迟早也是要走火入魔的。

“那……唐……大师兄可练得?”不甘,他问。

“练不得。”想也没想,雷澈便回道。

“柴师弟?”他又问。

“也不行。”雷澈依旧干脆。

“……尹师兄呢?”他再问。

“……他啊,”雷澈顿了一下,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如实地答,“他,倒是可以的。”

只不过,尹宵雪却是不感兴趣罢了。

“你,其实不适合练剑。”

其实就雷澈看来,何玉屏不适合练剑。当年的坚持,是出于某些原因。何玉屏并非无天分之人,依他的武功,武林一流自有他的位置,可若想在近一步,更上一楼,便难了。

不正确的路,终究是走不到山顶的。

“那你为何……?!”

何玉屏听了这话,猛地转头看他,先是带着恨意的瞪,可看着那平静的侧脸半晌后,突地恍然大悟,只见他一把将雷澈扳过来,满面都是不可置信,甚至,连那扳着肩膀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见他这样,雷澈却是依旧很平静,也没有马上掰开他,唯有拿一双眸子凝着他的眼,就像那年,在月见山的大殿上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何玉屏感觉不到没有冷意,唯有一种沉静的感觉流淌于心间。

“难不成你知道……”何玉屏语调骤时有气无力起来。

他此生最恨的,便是那些满腹忘乎所以,高高在上的男人。而雷澈,正正符合,所以在上月见山时,何玉屏最怕最惧又最厌的便是他。可自己万般没想到,就是这原本最可恨可惧可厌的雷澈,却早已容忍了他所有的无礼,所有的猜忌,所有的……过错……

这让他,一时间实难接受。

而这旁的雷澈,观他模样,不禁一叹。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终究没那苏夜痕那么难测,此刻雷澈心中就跟擦了雪的镜子似的,当年的猜测、推断,在十年后的现在,终于都明了了。

原来,当年那何玉江之夭折,不管意外与否,只怕都是与何玉屏有关的……

这样想来,雷澈当年同意何玉屏留在山上,实是彻底改变了何玉屏之命运!

他面上虽如人偶,但那心中,却是看得最为真切。比如当年这事,若是他真的拆穿了,何玉屏尚年幼,未必能沉得住气,事情自然很快败露,何玉屏必定会被遣回何家,而何家人必定知晓,这一来,就算何一敏念着父子之情,也未必能阻得了郝燕燕的报复。

说到底,何玉屏当时这般做,其实是破釜沉舟之举。而雷澈,却是放他一条生路,还让他健健康康地在月见山过了这些年。

这恩,可比身体发肤之予啊。

瞪着雷澈,何玉屏只觉心中一热,眼中一酸,几欲要滴下泪来。

“……小师叔……我……”浅色的唇颤了颤,何玉屏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睁得又圆又湿润,直直望着雷澈,少见地不知所措起来。

见他这样,雷澈便没立刻甩了膀子,倒是难得耐心地说道:“是是非非,都过去了,你当年年幼,现在纠结这些都无济于事。”

雷澈不知,这句话,对何玉屏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救赎。他少年时的恨,多年来的苦,似乎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知他少年凄苦,现下又渴求武功大进,雷澈想了想,只劝道:“其实,有时看得远,未必走得远,世事难料啊。”

“现下,你要自己寻一条路,一心一意地往前走,不要想太多。”

直到雷澈离开,何玉屏仍旧坐在原地,回想着刚才的对话,觉得脑中思绪万千,万壑作响,久久不得平静。

却说那何玉楼,刚回到房门口,便撞见那出来打水的尹宵雪,她正是满腹心事无处说,便拉住这一行人中唯二的“女子”。

“呐~阿雪,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那位雷大侠?”点上灯,坐在桌旁,何玉楼支着脸问对面的尹宵雪道。

这一路尹宵雪特意为之,再加上何玉楼没注意到他叫过的那声“小师叔”,故而也没觉得这般问有何不妥。

见她热情异常高涨,尹宵雪也就起了兴致,反问了句:“难道不能喜欢么?”

“那到不是……”何玉楼见他把问题抛给自己,皱眉道,“雷大侠长得是很好,可是,你不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太冷,太无情了么?”

尹宵雪一听她这话,便笑了:“不会逗人开心,性格也不好,冷冰冰的,不过是空有副皮囊……对吧?”

“欸~你……”见尹宵雪这样讲,那何玉楼倒是觉得他说得过分了。

不理她,脑海里回想着先前的种种,尹宵雪架着面颊,抿嘴笑着,只见那长长的睫毛下,满是烛影摇红的流光溢彩。

“其实呢,”尹宵雪甜笑淡了些,那黑眸睨到对坐的何玉楼身上,洗去了笑意,透着种令人颤心的深沉,“其实,没有人是天生的冷,天生的热,天生的痴情,天生的无情,真正在于看的人——因为你只是看他,却不是懂他。”

他说这话,神色可不是往时的玩笑状。

被他那正色的样子震住,何玉楼只得问:“那你懂他?”

听了她这话,尹宵雪微微歪着点头:“恩~算是吧,至少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有些人,能相望,能相恋,却不能相知,”他低声喃喃着,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半晌,才突地起身,扬起语调道,“……哎,现下已晚,玉楼还是快睡吧。”

“阿雪,那,你会跟他……定下终生么?”见他要走,何玉楼又匆忙地问了句,因为在她看来,相爱相知,必想相守。

没想到何玉楼会这样问,推门的手略微滞,尹宵雪想了一下,随即回眸一笑。

“谁知道呢,世事难料啊。”

翌日,众人启程,策马上路。

到了武当山下的城镇,雷澈等人便先行上山,至于那何玉楼等何府人马,却是要在山下的城中,先等那何家当家,然后一行人再一起上山。

可何玉屏却是毫无犹豫,也不理会何玉楼的婉言相求,只跟着雷澈,头也不回地离开城门,朝那武当山,驱马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