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太上皇送月饼和桂花酿。”
沈银翎亮出郦太后的腰牌——这是她今夜趁着郦太后宫宴微醺,偷来的。
禁卫军们面面相觑。
半晌,他们冲沈银翎拱手:“并非卑职等人不肯放行,实在是圣上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出探视——”
“大胆!”沈银翎打断他们,“大周向来以孝治国,即便是当今圣上也不例外!今日中秋佳节,太皇太后爱子心切,只不过是想送些月饼和桂花酿进去,看看太上皇是否安好,你们就推三阻四……莫非是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里?!还是说,是圣上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里?!”
“卑职不敢!”
众人连忙拱手。
犹豫半晌,为首的禁卫军硬着头皮道:“还请郡主容许我等检查一番。”
他们略微搜了沈银翎的身,又检查过食盒,才勉强放行。
启祥宫今夕不同往日,只留了两个宫人伺候。
适逢佳节,那两个宫人都溜回房偷懒吃酒去了,只剩下陆煜独自一人坐在偌大冷清的宫殿里,对着一桌美酒佳肴发呆。
沈银翎挽着食盒进来,看见陆煜身形佝偻,鬓边白发丛生。
他被迫禅位才一年光景,就像是苍老了十年。
她福了一礼,声音淡漠:“臣女给陛下请安。”
陆煜捏着酒杯,缓缓转动脑袋。
见是她来,他并不意外。
他饮尽杯中酒:“沈家丫头。”
“陛下还记得臣女。”
“怎会不记得?你父兄,可是朕下令斩首的。”
沈银翎从食盒里取出月饼和桂花酿。
她在陆煜对面坐了,给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酿。
酒香浓郁,掺入桂花的甘甜,秋夜里甚是好闻。
她呷了一口,抬起冷清清的狐狸眼:“托陛下的福,今夜虽是团圆佳节,可臣女已经没有家人可以团圆。”
陆煜怪笑两声:“家人?你以为,沈致他们是你的家人?”
“不是吗?”
陆煜喝多了。
清瘦凹陷的两颊,在烛火里呈现出异样的酡红。
他忽而抻着脖子,凑近沈银翎几分:“你的家人,你的至亲,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沈致和程蕙,根本不是你的爹娘!沈家丫头,你是被他们收养的!”
沈银翎捏紧杯盏。
陆煜慢慢坐正,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双肩耸动着大笑出声。
他道:“当年朕御驾亲征,沈致为先锋。我们遭到北燕偷袭,三万人的军队,到最后只剩寥寥十几人。眼见被困孤城,即将粮尽而亡,是西魏公主和她的驸马,带着军队救了我们。”
沈银翎:“西魏公主?”
陆煜盯着她的眼睛,玩味般一字一顿:“西魏公主和她的驸马,才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和你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沈银翎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问:“后来呢?”
“后来,为报救命之恩,朕许诺你的父母,将来大周会无条件帮他们做一件事。”
沈银翎无意识地蜷紧手指。
她看过西魏史书。
据说西魏公主疯癫无状,曾意图杀死太子妃。
后来她又行刺皇帝,被人当场擒获,枭首而亡。
驸马大怒,在边境谋反,却被无情镇压。
沈银翎道:“我是被他们托付给沈家的。”
“不错。”陆煜颔首,“西魏公主的心腹婢女带着你逃出王廷,沈致和程蕙收养了你,将你视如己出。”
故事看似完整,却少了最关键的一环。
沈银翎摩挲着白玉酒盏:“陛下曾许诺他们,为报救命之恩,会无条件帮他们做一件事……”
陆煜脸上又露出那种怪笑:“朕失信了。”
他陷入回忆:“当年公主死后,驸马写信给朕,要朕派出二十万兵马,与他联手杀入王廷,为公主报仇。他说事成之后,愿意将一半的西魏疆土送给朕。可是,朕不愿意冒险。西魏强盛不输北燕,朕不想打没有把握的仗。”
结局如史书上所写,驸马汲汲营营两年,最终落得个战死沙场的下场。
殿外传来轰隆雷鸣。
今夜有雨。
陆煜又喝了一杯酒:“他们虽然死了,但旧部还残存在西魏边境。前些年,隐隐有死灰复燃之势。为首的人再次写信给朕,要求朕履行当年的承诺。可是朕连驸马都不帮,又岂会帮一个苟延残喘的势力?然而这一次,不巧的是,你父亲在御书房里撞见了这封书信。”
寒气顺着窗缝钻进来,沈银翎忽然觉得酒盏冰凉。
她放下酒盏,垂下眼睫,拿手帕擦了擦指尖。
仿佛柔软的手帕,在这样寒凉的秋夜里能带给她些微温暖。
她低声:“我父兄与你不一样,他们是想践行当年的承诺吧?但你不允。想必期间,你们曾经争执过很多次。在屡次争执无果后,我阿兄拿了兵符夜闯城门,想与他们汇合……”
结局,是被扣上谋逆的帽子。
陆煜哈哈大笑:“沈家丫头,你果然很聪明!”
沈银翎眼眶发红:“既然情有可原,那你为何一定要让我父兄死?!因为他们手握兵权,功高震主?!可你分明知道我父兄忠肝义胆,绝非乱臣贼子!”
“西魏皇族知道了你还活着!”
陆煜突然抬高声音。
沈银翎一怔。
陆煜恶狠狠道:“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你还活着!他们派使臣告诉朕,要么杀了你,要么杀了愿意为你撑腰的父兄,让你如野草浮萍无依无靠,再无报复他们的能力!”
酒劲儿上头。
殿外传来铺天盖地的落雨声。
陆煜撑着桌子站起来,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很有些晃荡。
他笑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你猜,你父兄选了什么?”
沈银翎巍然端坐。
好冷。
九枝灯的烛光,照不透宫殿的角落。
浓郁的黑暗像是粘稠的怪物,从角角落落延伸过来,贪婪地缠住她的脚踝,顺着她的小腿攀援而上,要将她彻底吞吃入腹。
沈银翎面无表情。
借着烛火的光,她忽然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白嫩纤长。
从小到大,父兄和娘亲疼她疼得近乎娇纵,从来没有让她做过什么活儿。
陆映龇着牙笑:“其实朕觉得,你也挺可怜的——”
话音未落,沈银翎忽然抄起白瓷汤盆,恶狠狠砸到了他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