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衣，僧侣模样的林尧，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突然想起来，自己从没想过，以自己的性子，竟然会成为佛修。
灵墟界的佛修，大多集中在须弥天下。
须弥天下，也几乎完全由佛宗掌控。
当时如果开号——或者说投胎在了灵墟界的须弥天下，想要修行，除了修佛，没有其他路子可选。
那一世的自己。
出生在须弥天下的穷苦人家。
那一世，他爹死的早。
只剩下他娘亲一个，带着他这么一个拖油瓶。
那时的他其实就不是很理解。
为什么家里穷的都揭不开锅了。
还要在家里供奉一尊尊佛像——每一尊佛像，虽然只是石头的，但都要花费家里半年的口粮，才能还回来一尊。
为什么要把自己辛苦采摘来的野果摆放在神龛前。
明明自己的肚子，还咕噜噜的叫。
为什么，娘亲要带着自己，对寺庙布施的粥感恩戴德……寺院里的米，不都是他们这些穷苦人捐的香火吗？他们捐的粮食，可都是精粮，为什么寺庙布施的粥里，却混了沙子。
后来没几年……
他娘妻也死了。
因为感染了肺病，家里没钱买药，号称普度众生，免费行医的僧医，不偷着给他塞香火钱，根本不给你看病！
他娘亲去世之前，还抓着他的手，交代嘱咐他，千万不可怠慢了家里的供奉的佛陀，早晚的供品不能少了。
当时的小小的林尧，嚎啕大哭……
等他不哭了。
娘亲也咽气了。
他擦干眼泪，转头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锤子，把家里的佛门雕塑，挨个砸得稀巴烂。
随后他坐在一堆破碎的石头中间，迷茫的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这乌糟糟的世间，想要出人头地，路子只有一条……那就是修行。
但在须弥天地。
其他的修行之路，都被堵死了。
须弥天下，遍地都是佛陀。
唯一能修行的法门，便是修佛。
哪怕心中有再多不甘愿。
他也剃了头发，去拜入距家八百里，远近闻名的那件名为“浮空寺”的古刹。
当时和他一起想要拜入浮空寺的沙弥，足有一万两千个……
个顶个的对佛祖虔诚。
有的还是佛门世家，三岁就会背佛经，八岁时，会背的佛经，已经多达上千篇。
只有他，半篇佛经都不会背，盯着佛像时，满脸的不忿和怨气，恨不得当着一堆人的面儿，把大雄宝殿里的佛陀雕像也给砸了。
可他没想到。
一万两千来个孩童。
结果被收进浮空寺的，就他自己。
浮空寺的老住持，摸着他的脑袋，说他有佛缘！
那老主持还说……
这么多年，浮空寺的佛门屁股早都歪了！
佛陀分明说过……若以色见我，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佛在世尚且不立一字一法一经一寺一庙一书一塔一碑一墓一像，古典，丹霞烧佛……
我其实也不明白，为何要建这古刹，为何要立这佛像，有何用处？即心即佛，不修自狂，心不能给，自佛自修，若不自救，更无能救者……
孩子！
这一万两千沙弥，只有你，算得上，佛缘深厚。
当时的林尧，眨巴着眼睛，只觉得这老和尚，能处！！！他愿意跟随着这老和尚修佛。
后来的很多年。
他在浮空寺里，学了很多佛法，悟道参禅，每日，扫地，诵经，吃饭，诵经，扫地，吃饭，晚自习，熄灯；偶尔下山布施救人，积攒功德。
他甚至觉醒了一项本命神通——【窃星之法】，可以让他先果后因，修行速度飞快……
他觉得这样修行下去也不错。
他娘亲看到他现在这样，应该高兴地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但他还是觉得那寺庙和吃人香火的佛像碍眼……
直到那天，佛门最大的盛会，盂兰节会上。
在山下给百姓布施白粥的林尧，碰到了一个道士。
那道士，说他来自九州天下。
特意来须弥天下游历。
那道士，说，盂兰节会上，这么多和尚，就林尧一个，身上隐隐散着佛光。
林尧第一反应，是捂紧了自己的储物袋，浮空寺的老方丈，他的师父跟他说过，碰到道士，一定要多加留意，他们都是骗子。
至于佛光！
佛你个大头鬼啊！
浮空寺里的师兄都说，整个寺庙里，就他对于佛祖最不尊敬！一个个都离他远远的。
他到现在还没有被赶出浮空寺，完全是因为师父罩着。
否则的话，他早被赶出浮空寺八百回了。
林尧戒备的眼神，并没能让那道士离去。
他依然眼神亮晶晶的望着林尧。
“禅师，您说，佛与道到底有何区别？”
林尧瞪着那个年轻的道士。
“佛剃光头，道留长发，当然有区别啦！但万法同宗，不过都是解释宇宙原理的阀门，外在虽有别，内实无不同。”
道士点了点头，但仍追问。
“既无区别，为何要分东西？”
林尧抱着膀子。
“因日有升落，故而要分东西。”
道士眯缝起双眼。
“日，为何升？为何落？既有白天，为何又要有黑夜？”
林尧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若无黑夜，怎显光明？”
那道士眼中精芒大盛。
“这么说，世间种种苦难，都是来衬托佛界极乐的啰？”
林尧一瞬间沉默。
周围的围观的人群，都议论纷纷！
“这题好毒，你若说是，他要问，那佛家岂不是正需要苦难来衬托极乐，哪里真肯普度众生；你若说不是，他就问，那么佛家普度众生那么久，为什么世间苦难还是这么多，是不是你们没本事啊。”
“他娘的滚出去，不准欺负我们禅师。”
“须弥天下，不是你们这些外邦人撒野的地方，我们求得是来生的极乐世界。”
可就在这时。
原本低头不语的林尧，忽然沙哑的开口。
“是！”
周围的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觉得林尧，大概是疯了。
这怎么能答是呢？宁愿承认没本事，也不能说是“佛”故意要世间苦难啊。
这简直是在戳须弥天下佛宗的肺管子。
周围的百姓，看着林尧，怒不可遏，他们觉得这和尚，一定不是真和尚。
可就在这时，林尧抬头望着那个道士。
谁不是？
“你们苦苦追求的天宫，不是？”
那道士一时语塞。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摇头离去。
那一天，林尧回到了浮空寺，却一夜无眠。
在天亮之前，他来到方丈的禅房外。
说了三句话。
“普度众生，是否只是一个谎言？”
“佛法与道，好像是一样的，他们所谓的庇护人间，要的好像只是众生的香火。既然如此，那道法之真义是何？若真要普度众生又该如何？”
“师父，我不想再继续在寺庙里修行，我觉得整日悟道参禅，都不如送脚下一只蚂蚁回家！您说想要成佛，得积攒功德！我之前觉得成佛之路，虚无缥缈，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我觉得成佛之路就在我脚下……”
林尧没有等禅房里的方丈说话。
扭头就离开了他生活了多年的浮空寺。
他孑然一身，连行李都没有带，就像他当年孑然一身来到浮空寺一样。
他想求一个真理！
他想成佛。
他想知道，普度众生，到底是不是一个谎言。
他开始行走世间，行了数万里路。
这一路上，他遇到了很多人。
他曾在迦蓝古刹前，碰见，三百恶匪，那群恶匪的刀尖滴着洗不净的胭脂血。
为首的独眼汉子嚼着人耳看着他冷笑！
“秃驴，老子的香火钱，你们收不收啊？”
那时的林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脱下自己的僧衣，把佛珠绑在自己的拳头上，随后向着那群恶匪走去，一拳接着一拳，砸碎了他们的头颅。
为首的独眼汉子，再没了之前的嚣张劲儿，只是跪在地上，奉上自己的胭脂刀。
“禅师，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请您为我剃度，我以后一定诚心礼佛。求您慈悲……”
浑身鲜血的林尧没有理会，只是继续抬起拳头，一拳砸下。
“去你娘的，旁人终日行善，都不成佛，凭什么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孽，放下屠刀就能成佛？狗屁！我放过你不是慈悲，我杀你，才是大慈悲……大慈大悲……你死了，很多人才能活！”
……
他曾在砸烂了小雷音寺的讲经台！
那时的小雷音寺，八部天龙法相镇压四方。小雷音寺的方丈手持《大日如来咒》，声如雷霆：“佛说五蕴皆空，当舍七情六欲！”
那方丈的话音未落。
一身白衣的僧人，一脚就踹开朱漆山门！
“放屁！”
他肩扛九环锡杖踏碎三千青砖。他甩手将半只烤鸡扔上莲台，油渍玷污了鎏金佛像！
“寺庙外的饥民易子而食，你小雷音寺的沙弥，却在自己的禅房里，吃着烤鸡！”
“这就是你说的五蕴皆空？”
“那群灾民，穷的揭不开锅，却还要把最后的食粮送给你们，希望佛祖保佑，天降甘霖，结束大旱……你们这群佛修，却连布施都不去做！还在这里耗费大力气，讲经布道？”
“布你老娘个头！”
寺庙内，群佛震怒，十八罗汉结成伏魔阵，佛光如牢笼压下。
那白衣僧侣，却只是嗤笑着扯开僧袍，露出如虬龙般壮硕的肌肉。
“娘亲，你在天上看……他们都是假的，您儿子，才是真佛陀！！！”
白衣僧侣呼出一口浊气。
他心脏处浮现血色卍字，一拳轰碎韦陀金身……杀意盎然！
那一日，小雷音寺的讲经台血浸“心经”，有香客看见白衣僧人醉卧尸堆，锡杖挑着方丈头颅对月高歌：“莫笑贫僧杀性重，屠尽伪佛见真佛！”
……
他还碰见过一个王朝的女帝。
那女王对他一见倾心。
朦胧月色下。
那女王问他！
“禅师为何不敢睁眼看我，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
林尧当时一下就把眼睛睁开了。
“你他娘的倒是先把衣服穿上啊！”
女王眉头一挑。
“这不是考验你的定性！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吗？你离开我，我不快乐……你连我都不怜悯，你又谈什么怜悯世人？”
一向毒蛇的林尧，少见的沉默了。
那女王幽幽的看着他。
“如果你舍弃自己，能救一个人，你救不救？”
林尧咧嘴一笑。
“我只有一个自己，只能救一个人。”
女王点了点头。
“是的，你救不了天下人，你只能救我。而别人，却也不需要你拯救。你唯一能救的一个人，你都不救，却号称要救苍生，岂不可笑？”
那是林尧的轮回身，第一次佛心颤动。
他觉得这个女人太过危险，所以不再言语，扭头逃遁离开了皇宫……
那是他修佛这些年，第一次主动逃跑！
……
他还去过大雷音寺。
见过真正的佛陀。
那一日，他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佛陀，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境的大罗仙……
只是那佛陀，活得时间久远了一些，据说是从上一元劫，幸存下来。
天地初开的人间，没有佛经，没有佛教，也没有佛陀。
他是世间仅剩的佛修，所以他就成了新的佛陀，法号，如来……
林尧皱着眉问他……
“修佛是为了普度世间？”
那佛陀摇了摇头。
“有过这个愿景！”
“也有人这样修行过。”
“但我不是……”
“我修佛，是为了积攒功德，积攒功德，可以得天道垂青……方便度过下一世元劫！”
“但为了积攒功德，我真的帮过很多人，也真的算是慈悲。”
“至于对众生的悲悯，我有，但不多……你想象一下，一个“吗喽”蹦蹦跳跳过来，给你塞个烂桃子，对你磕仨头，然后请你赐给他一辈子吃不完的桃子、苹果、大西瓜、萨其马、真狗奶子加蜂蜜……你会对他心生怜悯，你只会觉得他讨厌！”
林尧对着那佛陀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
“所以跪拜佛陀，乞求保佑，这件事本就是错的。”
“这个世上，真正能度化自己，保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林尧说罢扭头就要离开大雷音寺。
他身后的佛陀叫住他。
“你已经踏入第十三境，不在此地，接受众生香火，这是要去何地？”
林尧没有回头，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话。
“我去砸烂须弥天下，所有骗人鲜活的佛堂！众生以后无可跪拜，他们也就应该知道，想要吃饱穿暖，只能靠自己……你要想拦我，你就先砸了你……”
……
自那以后，须弥天下的佛堂，被砸烂了十八万座……
在他要去砸毁第十万万零一座寺庙的时候。
他的身体却被一股无上的因果伟力，拉入因果间隙。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本命神通，却在这一刻，将他封印。
也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谁？他这在须弥天下沉浮的一生，原来只是一世轮回……
只是在那轮回将尽的时刻，他竟然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女国王！
而那女国王的面容又开始变化，变成了自己娘亲……
也直到那时，他才想起，他那愚昧的娘亲，在佛像前，跪求的都是让自己平平安安。
“佛祖在上，求您让我儿平平安安！”
“佛祖在上，我不求我儿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安喜乐……”
“佛祖在上，这是新摘的野果，求您让我儿一生远离疾病，若是真有什么顽疾，都落在我身上……”
……
原始帝城内。
僧侣模样的林尧，摇了摇脑袋。
他从回忆中苏醒过来。
合道之后，这些轮回身的记忆，更加清晰了。
但他已经不会迷茫。
诸多轮回，皆非我，皆是我……
而就在这时，林尧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座漆黑如墨的宏伟宫殿前，这里是原始帝城的拍卖场。
林尧咧嘴一笑。
“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先拿下“祸殃”本源……”
可就在这时，林尧的身体一僵。
因为他竟然从不远处听见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陛下……您找了那圣僧三千年，他真的会出现在原始帝城？”
“自他三千年失去踪迹后，朕一直在寻找他，元劫开始，他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原始帝城……那一夜，他不告而别，朕想了三千年都想不通……他是不喜欢朕，还是觉得朕配不上他……朕堂堂大燕女帝，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扭头跑了，就算他是弥勒佛，也不能这么折辱朕！！！”
“陛下，你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爱长久，恨比爱还要长久，但爱恨交加，最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