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
季礼仅存的左手按住拐杖的握柄,反手抽出了一条只有拇指宽窄的纤细长剑。
剑身细长,剑刃锋锐,清脆的雨点敲击着薄薄的银色,宛如夜雨中摇曳的风铃。
江上戏台,裹着浓雾忽远忽近,那唱着独角戏的女伶,一步一步逼近,杀向台下唯一的观众。
它在哭诉着,也在低沉着,流淌着令人动容,也令人恐惧的情绪。
不知为何,季礼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首很久没再出现过的歌谣,久到他都快忘了。
“黑芝麻,罂粟花,没饭吃,吃泥沙,亲生儿女都要卖,肠穿肚烂恨妈妈;
黑芝麻,罂粟花,没饭吃,吃泥沙,前生做了缺德事,轮回转世被鬼抓。
铜琵琶,浣彩纱,高灯脚,矮地瓜,金锁银环都扯断,血流头破还咿呀;
铜琵琶,浣彩纱,高灯脚,矮地瓜,今生本来无姻缘,削肉剔骨娶回家。”
那是季礼首次参加店长任务,莫名其妙唱起的一首歌谣,当初他就认为这是送给他的某种提示。
只是后来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在更加错乱的局势下,他已经将其淡忘。
但在这一刻,它们却又重新挤占脑海,滚滚而来。
如今,季礼突然惊疑地意识到,这四句歌谣中的后三句,竟然分别对应了他身上的三种外鬼。
轮回转世被鬼抓——转轮王;血流头破还咿呀——女伶;削肉剔骨娶回家——鬼新娘……
至于那首句,则是对应了店长任务的最基本要素——茹茹与茹茹妈。
如果店长任务的歌谣,真的会一一对应季礼身上的外鬼,那么就应该还有隐藏的另外四句。
从店长任务,到七种外鬼,一共凑满八句,而这八句歌谣,一定意味着笼罩在季礼身上的重大秘密。
江上的戏文幽幽传来,季礼在重伤与厌倦中,得到了某些提示,一个关于他与天海的提示……
许多事,很早之前就已经给出了伏笔,只差一个回收的契机。
“咳咳咳!”
季礼捏着戏剑,不自然地重声咳嗽了起来,嘴角殷出了一缕鲜血。
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再不回店里救治,将会出现重大的生死危机。
但江上的浓雾,已将整片区域完全封锁,它能阻止天海的传送,就意味着它这一次下了很大决心,完成必杀。
滚滚暴雨,与那戏文一同传来。
这一次,女伶的杀人方式一改先前的犀利,它采取了一种偏向柔和的方式。
戏文的影响,绝不仅仅是情绪,那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精神力量。
它代表了强烈的悲观,正在瓦解季礼的反抗意志,在暴雨的凄凉中,撕裂他的坚韧的精神力。
季礼望向戏台上时,翩翩的女伶,上演着孤寂的戏码。
但在他的眼中,却仿佛窥见了一个茫然行走在世间,丢失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旅人。
茫茫天地,无亲无友,苦苦追求,永不得解……
他在浩瀚的沪江上漂泊无依,随波逐流,看似目标坚定,实则毫无方向。
那个旅人,是季礼自己。
他看到了自苏醒后的几个月中,一路上的坎坷、迷茫与痛苦,一次一次的尝试,又一次一次的找寻,最终依旧走向了迷失。
迷失,好像注定成为了他的结局。
女伶这一次的攻击,当真歹毒又精准。
它很久没再出现,但一定在无人发现的角落中,窥探与了解着季礼的一切,以至于会用这种格外精妙的方式,直接撕裂季礼。
因为,这一招简直是季礼的死穴。
在执行了那么多的任务后,了解了越来越多过去的线索,实际上却也让季礼愈发的迷茫。
他丢失了过去,却也在寻找过去的途中,忘记了方向和初心。
这些人生的谜团,像是一个充满魔力的黑洞,吸引着他,却也吞噬着他。
女伶的这次攻击,与鬼童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鬼童的攻击,是采取找寻季礼的执念,待到日后时机成熟,一击毙命。
但显然,直到现在这只鬼都没能真正找到季礼想要什么。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个严重问题——季礼名义上始终以找寻过去为执念,但实际上他的内心里,已经与这个初心越来越远。
漂泊的太久,让他忘记了目标。
而女伶一反常态,放弃了直接杀人的强大能力,用戏文的精神力量,针对季礼的这一问题,痛下杀手。
人最难的事,就是看清自己的心。
如果一生只为了完成目标而活,那么这段人生,又该有多么苍白。
季礼的问题,永远不是过去的谜题,那只是人生的附带品,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本质呢……
女伶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着他去思索。
“你们……”
“它们……”
“天海……”
“季礼……”
红色图案短暂封印了灰色灵魂,女伶庞大的力量锁住了一切杂念,第二、第三人格也陷入沉睡。
这片世界只有季礼一人。
这是一个天大的机遇,一个真正能为季礼清空一切,找寻真实自我的良机。
惊涛骇浪的沪江在这一刻趋近了平静,好似所有事都在为季礼让路,让他看清内心。
在那些精彩却也复杂的经历中,季礼第一次平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心,他似乎真的从灰暗与破败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缕光明。
那光明很淡、很稀,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只是闪耀了一瞬。
在这个身躯里,被刻意潜藏,被努力埋藏的某些东西,在强烈的逼迫下,正在被唤醒。
重伤、疲倦、痛苦、人生……种种折磨下,季礼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他就挖掘出了身躯下那个被什么东西藏起来的东西。
只要他能找出那个东西,就可以击破女伶的攻击,从此不再迷失,不再茫然,找到了活着的唯一意义。
就差那么一点了……
太过沉浸的心,让季礼没有发现沪江为什么会突然平静。
直到一把黑伞遮住了他的头顶,一抹黑色挤进了他的眼眸之中,让千载难逢的沉浸被迅速摧毁。
来自天南的黑衣人,像仆人一般站在其身侧,用黑伞帮其遮雨。
那眼眸中平静的世界,不安分地亮起了一抹淡淡的红光,邪灵在这一刻毫无预兆的闪烁。
深植精神的邪灵印记,逼着季礼发疯,逼着他再不能利用女伶去寻找只差一点的真实。
阴郁的黑夜里,天边亮起了一圈白线。
恐怖的白色光柱,亮起了在沪江的八角,披着白袍的“高延”在八角的上空,朝着季礼缓缓跪了下去,顶礼膜拜。
青灰色的男孩,已从婴儿长成了七八岁的少年,它的眉眼竟与季礼有了七八分的相似,好像长成了二十年前的他。
鬼童站在戏台之上,静静地看着季礼,又静静地看着女伶,只有它什么都没做。
“咚咚咚!”
青铜古棺不受控制地突然出现,竟凭空砸向了江面上的戏台,这并非来自季礼的掌控,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但古棺却自行地拉开,一个极高极瘦的鬼从里面脱困而出,死死地盯着季礼好一会后,逃离沪江,不知去向。
同时,女伶各种鬼物的围困下,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拉进了棺材中。
棺盖闭合,它的下场将会是送向阴曹地府,再也不会出现……
季礼痛苦地半跪在地面,精神力强大的撕扯,让他不堪重负,原本的平静全都消散,只有鬼心在努力地为其平复。
漆黑的暴雨夜,黑衣人为其撑伞、白袍祭拜鬼对其叩拜、鬼童凝望着他、青铜古棺停放身侧、邪灵抢夺神智、镇压精神分裂符箓在亮起金光……
除了鬼新娘,所有与之有关的外鬼,在这个夜晚全都出现。
女伶是为了杀死季礼,却带来了仅此一次“寻找自我”的机遇;
其余外鬼是为了救下季礼,却摧毁了仅差一丝即可成功的进度……
也许,从来没有什么帮手,也没有什么凶手。
它们早不来晚不来,在季礼即将找出那潜藏的东西时突然到来,就是不想让他找到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