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令旨未至彷徨询
作者:赵子曰      更新:2025-03-20 19:49      字数:5308

说是兵分两路,其实三路。

一路以黄君汉、季伯常、郭孝恪为将,柳燮、陈君宾从之,统万人,攻绛郡。

一路为主力,李善道自率之,入河东郡,攻独孤怀恩等部。

还有一路,便是秦敬嗣部,又令秦敬嗣兵出弘农,作势佯向潼关,牵制王长谐部。驻扎在弘农郡,归秦敬嗣统带的现有薛万均、罗龙驹、姚阿贵、张伏生、高季辅等部,经过这几个月的募召、扩兵,可用之战兵已有两万余众,弘农郡诸县的情况基本也已安定,故此秦敬嗣佯向潼关,可以率领的兵马不为少数,按照李善道的命令,他计统兵万余,足以牵制王长谐了。

四月底,时已初夏,将入仲夏,天气已然较热。

兵马自王屋而西,於山间穿过,进入绛郡。

前行数十里即垣县。

绛郡北宽南窄,其之南部,垣县这一带,东西最窄处只百里上下。

垣县驻兵不多,季伯常此前已有数次来掠,知其虚实,并收买到了些轻侠、盗贼为内应。数万兵马一到,城中震动,内应趁机作乱,垣县不战而下。就在这里,李善道与黄君汉等分兵。

黄君汉等转而北上,取绛郡腹地、北部;李善道统领主力,继续西行。

绛郡、河东郡接壤地区的地形以山地、台塬为主,地势高亢,沟壑纵横。

如果预先在此布置兵马,可以对进犯之敌形成一定的阻击。

但是一则,李善道部的兵马多,声势很大,又是李善道亲为主将,只以少量兵马阻击的话,肯定起不到半点的作用;二则,陈政德、独孤怀恩等虽已将李善道大军到达河内的情报,急向长安进禀,却也是刚刚进禀,李渊的旨意还没下达,他们仓促间不知该怎么办。

因而,一路行来,直到李善道所率之主力部队,已经穿过了绛郡南部,进入到了河东郡的东部夏县的地界,两郡的唐军尚无应对的措施。

河东郡境内有滦水从其境内横贯,北部又有汾水流过,灌溉便利,土地肥沃。

初夏时节,本应是麦浪翻涌、桑麻遍野的风光。

却入进河东郡以后,沿途所见,田埂多已被野草吞噬,裂缝纵横的黄土间散落着锈蚀的犁头,田间道边,时时可见白骨暴露。野兔从草窠间惊窜而过,惊起一群啄食腐肉的乌鸦。树木的树皮多被剥得干净,是被饥民取去充饥。路过的村落,泰半不见人烟,斥候入进探寻,目之所睹,唯夯土墙坍圮的院落、井台石缝间爬满藤蔓,空空荡荡,寂静得让人心慌。

偶尔望见有枯瘦的男女,亦不知是当地的乡人,或是流民,拄着藜杖蹒跚而行,褴褛的衣衫沾满泥浆,紧紧抱着破损的陶罐,一看到李善道部的兵马,就赶紧拼命逃散。

却这河东郡,盛时有户十五万多,口七十多万,多年战乱下来,以及受唐军接连数月围攻蒲坂的影响,——幸存活下来的郡民很多被唐军抓去做了壮丁、劳役,而今已是存者不及十一。

李善道骑在马上,往不远处的田垄间,忍不住地看了好几看。

一丛野豌豆蔓生草中,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绽放,而在边上,是两三具尚未腐烂完的尸体。这几具尸体都残缺不全,没有胳膊、大腿等。胳膊、大腿去了何处?不言自明。

“河东的局面已是这等败坏?”

入河东郡之前,李善道真是没有想到,河东郡的生存环境、民口状况已经被破坏到了这个地步!河北等郡现在的情形,比之太平时,自是大有不如,可也没有坏到此等地步。

屈突通之前驻在河东,曾在蒲坂守城多时,他对河东的了解,超过李善道,从骑在李善道身边,接腔说道:“大王,河东本就贼患深重,唐军又攻蒲坂已持续大半年,粮秣颇从河东抢掠,百姓亦不乏被掳掠入军中者,今之河东,实已是民生惨淡,死者不计其数。”

——太原的储粮、华阴永丰仓的储粮等,尽管已被李渊所得,但李渊入据长安后,大肆扩兵,收编群盗,现今他之兵马已号称三十万众,这么多的兵马,日用耗粮甚多,故而围攻蒲坂的两万多唐军,口粮只有部分是从太原、永丰仓等地运给的,不足部分则便需就地强征。

杨粉堆驰马自签前至,勒住马,兜转过来,随在李善道的马边,禀报说道:“大王,王总管部军报,已入夏县城;王将军部军报,已与王敬之等各部相合,将攻虞乡。”

“王总管”,王须达是也。“王将军”,王君廓是也。

王须达部作为先锋,比主力诸部先行一步,与吕崇茂里应外合,攻打夏县。吕崇茂已收到王须达的去信,得了李善道“夏公”的授任,他心满意足,约与王须达部在夏县汇合。如前所述,吕崇茂其族是夏县大姓,在当地的势力不小,县中的吏员、县兵军吏等颇多是其族人、姻亲、朋党,故而内外呼应,王须达的兵马才到夏县不久,这攻得夏县的捷报,就已呈到。

至於王君廓,亦如前所述,他对河东郡并不陌生,早前他曾领着千余人的部曲贼众,入寇河东,转掠过长平、河东等郡。在河东郡的夏县、虞乡这里,还先后与时任隋之河东郡丞的丁荣、隋之驻守河东的宋老生各打过一仗。丁荣这一仗,王君廓诈言欲降,骗得丁荣大意,伏兵山中,大败了丁荣;宋老生这一仗,他打不过,粮草殆尽,於是故技重施,又向宋老生求降,与他隔涧相谈,祈求哀告。宋老生被感动,放松了警惕,他趁机在夜里逃走。

——这也是为何前时在河内县,商议进攻河东等郡的方略时,王君廓会有底气抢着最先发言。亦是为何王君廓原本在刘黑闼帐下,而李善道却特将他从刘黑闼处给调到了主力军中的缘由。

王君廓在虞乡打过仗,与虞乡群盗王敬之也算相识,因而,与王敬之等相见的事宜,李善道就交给了他来负责。当然,同时跟着他去见王敬之的,另还有王须达的心腹,以确保事成。

这件差事,王君廓干得不错,顺利地与王敬之等虞乡群盗已经合兵。

李善道闻报,眉宇间露出些许赞许,旋即令道:“令王须达安抚夏县士民,不许掳掠,敢有违我军纪者,斩之不饶;留兵五百,与吕崇茂部部分兵马协同防守,其余兵马还来与主力合兵。令王君廓,虞乡县城如有机会攻得,就抓住战机,迅速夺取,若暂无机宜,便屯山中,严防独孤怀恩部,候我主力到达。传令我主力各部,夏县已下,事不宜迟,我军转向安邑。”

河东郡共有县十个。

各县的位置如右,最东边是夏县,夏县西是安邑;安邑西北是猗氏,其南是河北县,河北县与陕县隔黄河而望;猗氏西邻桑泉,桑泉北为汾阴、龙门,南为虞乡,虞乡西南是河东县,即蒲坂;蒲坂与河北县之间,是芮城。其中,虞乡、猗氏、蒲坂等在滦水的北岸,余在南岸。

因为不确定夏县能不能很快打下,所以主力进到河东郡后,在行军路线上,采用了“两套计划”,第一套计划是向夏县进兵,第二套计划是若夏县能被王须达打下,就改向安邑进兵。

三道军令,立刻被传达出去。

李善道又令道:“独孤怀恩部,务必细察其部动向;潼关方向的王长谐等部举动,亦须细探,令刘、石严守渡口;汾阴、龙门方向,广散斥骑,一探到姜宝谊、李仲文等部,即刻回报。”

却“刘、石严守渡口”,黄河经过九曲十八弯奔流到潼关附近,因受华山所阻,折向东流,在潼关附近形成了一处险要的渡口,便是鼎鼎有名的风陵渡。这个渡口被誉为“黄河第一渡”。从潼关北入河东郡,必由此经。李善道已遣刘豹头、石钟葵日夜兼行,夺占了此渡。

——歼灭窦建德一战中,石钟葵受了重伤,直到此次出兵前,他的伤还没痊愈,李善道原本是打算将他留在贵乡,但他坚持请战,言辞恳切,甚至在李善道面前,脱去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声泪俱下地表示愿为先锋。李善道见其斗志昂扬,深受感动,终允其从征。

风陵渡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若是秦敬嗣不能牵制住潼关、永丰仓方向的王长谐部,一旦王长谐部渡过风陵渡,独孤怀恩就会得到强力的支援,是故李善道乃以刘、石两员悍将往扼。

刘豹头、石钟葵与董法律等一样,都是李善道在兴洛仓时投附李善道的。自投到李善道帐下,李善道待他们极厚,他们因亦以死力相报,屡立战功。方今在李善道军中,刘、石的地位稍不及董法律,但两人作战勇猛,也早已俱是一营之主将,并且在左右两军诸营中排序靠前。

新的这三道军令,也很快由杨粉堆遣快马,分别传往。

转向安邑的军令,传遍了主力全军。

遂乃全军转向,不再前往夏县,改以直指安邑。

……

安邑县城离夏县县城很近,仅隔三四十里。

如前所述,河东郡盐池的主要部分就在安邑县的境内,位处在县城的西南方位。安邑,即后世之运城,此县处运城盆地的东北部,地势平坦,控太原到长安的驿道,系为交通要冲,又因盐池之利,富甲一方,“河东盐利,天下所仰”,因故秦汉以来,这个县一直是河东重镇,长期都是河东郡的郡治所在,——不过近代,河东郡的郡治改在了军事地位更重要的蒲坂。

话到此处,不妨可多说一句。

李渊在被任命为太原留守,捕贼汾、晋间时,便已深知河东郡的战略价值,当时他的部分家属,就被他安置在了河东郡,由其长子李建成护之。李建成在此期间,潜结了好些河东郡的名族英俊。亦因是,李渊起兵后,兵马一到河东,河东的大姓家族就不乏投附者,并且河东郡县的隋官,也纷纷倒戈,归顺於他,比如河东令卢赤松、解县令柴静等,即其间之佼佼者。

李善道兵入河东地界的情报,在其部刚入境时,就飞快地传报到了蒲坂城外的独孤怀恩部中。

已於昨日,独孤怀恩紧急遣吏,奔往长安,向李渊禀报此讯,及请示应对之策。

蒲坂到长安的路途并不遥远,三四百里地,但需要渡过黄河、洛水、渭水等好几条河流,一来一回,加上报讯之吏晋见李渊、等候回复的时间,最快也得四五天才能收到回音。

独孤怀恩仓迫之下,进退两难。

是分兵赶紧往阻李善道部前进?还是按兵不动?

如果分兵,根据斥候禀报,李善道部号称十万,实则兵力估计有四五万众,而他的兵马才两万多,又蒲坂未下,即便分兵,他顶多只能分出万人,恐难抵挡其锋芒;可若按兵不动,便就又只能眼睁睁地按着李善道部长驱直入,攻城略地,逼向蒲坂。可该如何应措才是?

从昨天接到情报,到今天这时为止,独孤怀恩与部属们再三商议,反复思量,仍未决断。

最新的军报又已送来。

“吕崇茂叛於夏县,汉军王须达部已占其城;汉军王君廓部袭至虞乡,群盗王敬之等辈相迎归附,虞乡城中大恐,料王君廓、王敬之等将会进攻虞乡。李善道引其主力,扑向安邑!又陕县之汉军王须达别部,已渡河,入河北县境,放常平仓粮,招揽盗贼、流民,投者影从。”

独孤怀恩口干舌燥,看着这一道道如火的急报,搓着手,在帐中团团转。

却这独孤怀恩,与江都之乱时被乱兵擒获,但又释放的独孤开远系为同族。他俩都是独孤信的孙子。独孤信共有七子,独孤开远的父亲是长子独孤罗;独孤怀恩的父亲是七子独孤整。独孤信还有好几个女儿,长女是北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七女是杨坚的皇后独孤伽罗,四女是李渊的母亲。因是,独孤怀恩与李渊的关系,与李渊和杨广的关系相同,是表兄弟。

独孤怀恩从小被独孤伽罗以侄养在宫中,锦衣玉食,甚为娇惯,长大后,稍学记书,而居财不訾,喜交豪猾、赌徒。李渊得长安后,起先任他为长安令,颇严明,还算称职。吕绍宗、韦义节攻蒲坂不下,李渊乃於前遣他为代。从时间上说,他是新任围攻蒲坂的唐军主将未久。

既然未久,他对蒲坂的地理、敌情尚不熟悉,对部下也还不太了解,突然闻讯李善道兵马入境,却何止是应对的办法难以立断,少不了的,更是难免的焦虑、惶恐。

“怎么办?怎么办?公等都有何建议,别藏着掖着了,赶紧说来吧!”他急切询问帐中诸人。

上首坐着一人,形貌文弱,三缕长须,年纪与独孤怀恩相仿,三十多岁,正是前任的攻蒲坂之唐军主将韦义节。韦义节出身京兆韦氏,他以文职之官,固是不通用兵,但李渊之前所以用他为将,却也不能说李渊无有识人之明,只能怪他虎祖犬孙,却其祖父即北周名将韦孝宽。

韦孝宽迎击高欢的玉璧之战,以少胜多,是为东、西魏实力消长的关键一战,其人智勇双全,威震敌胆,诚然是一代名将。——这玉璧城,就在河东郡的东北边,绛郡与河东郡接壤的稷山境内。却李渊估计亦是没有料到,其孙韦义节竟是丝毫其祖的用兵之能未曾继承。

也不必多说。

只说独孤怀恩连连催问,征询韦义节等人的意见。

韦义节现之任官是虞州刺史,——虞州,即河东郡,前几天,已与独孤怀恩交接围攻蒲坂的唐军完毕,正在等待李渊召他去长安,却这个关头,李善道兵马进到。他原就不通兵事,现愈是一心赶紧离开河东,何会有计策献上?抚摸着胡须,无话可说,大眼瞪小眼而已。

坐在韦义节对面的是个武将,名叫元君宝,肤色白皙,相貌俊朗,身材魁梧,和独孤怀恩相同,也是鲜卑族人,其先为北魏皇族拓跋氏,后改姓为元。他是独孤怀恩的亲信大将。见韦义节不出声,他便紧皱着眉头,说道:“将军,当今之计,不外乎是迎击或固守。末将以为,李善道部势众,若往迎击,胜算不大,上策莫过於守住滦水渡口,阻其北渡,待长安援兵。”

蒲坂县城在滦水的北岸,夏县、安邑等都在南岸。

元君宝话音刚落,一人挺身而起,发对元君宝的建议,说道:“自蒲坂到西线,沿岸皆可渡水,滦水怎能守住?况且王君廓部已渡水北至虞乡!元将军此策,诚不可用。”

独孤怀恩问道:“如此,先生有何策?”

这人慷慨地说道:“将军勿忧,仆有一策,可破李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