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高悬在头顶。

俞正倚在车头，从怀里掏出一包烟，默默点燃，吸了一口之后，朝天吐出一缕白烟。

白色的远光灯里飘散着灰尘，他叼着烟转过头，看到方九等人下车后，随手朝前方一指：“就是这儿。”

方九揣着莉雅一脸好奇地抬头望去，一间造型老旧的工厂正立在道路旁边，变形弯曲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乌黑一片，仿佛某种诞生自黑暗的生物正盘踞于其中——与外界截然不同的阴冷寒风从工厂深处吹出，裹挟怪异的铁锈味扑面而来，令方九鼻子一皱的同时身体还抖了两下。

或许是跟异常打过了好几次交道，方九进而产生了一种特殊感知……即便没有正式踏入工厂，他也能够确定里面肯定藏着一些“脏东西”。

方九撒开手让莉雅飞了出去，后者明白方九的意思，整台机体漂浮半空，开始用新型扫描仪打量起面前这座阴森的工厂。

不得不承认，新机体的性能确实数倍爆杀了旧机体，莉雅仅仅扫了两眼就得出结论：“元素构成和我们对付过的贞子它们基本一致，但是更复杂更高级，确实很有【源头】的感觉。”

听着莉雅的描述，方九摸了摸下巴，扭头看向俞正：“管理局知道193的本体是什么吗？”

“不清楚。”俞正摇摇头，“我们一经查明193的本体所在地后马上就通知了你们，暂时没有派遣其他调查员或特工来过这里——这是考虑到编号193的高威胁度做出的决定，如果可以，我们希望能一次解决，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这么说我们在管理局眼里还挺靠谱的。”

方九现在特别好奇自己这帮人在陆玲眼中的定位是什么——应该是个特别靠谱特别能干的合作伙伴……吧？

他没在这个话题上过于深入，而是收回快要发散出去的思维，开始制定作战计划：“既然我们是打头阵的，最好还是稳妥点，等会儿影子跟我一起走前面，莉雅负责观察周围动静，杨柳随时准备……等会儿你要干嘛？”

方九一回头就看到半龙人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轿车后方。

在灰暗无光的环境里，半龙人姑娘嘴里叼着辣条在道路边缘闲逛，听到方九的声音无辜地回过头，眨了眨眼：“啊？我在找武器啊。”

方九一愣：“……武器？”

“是啊，这个看着很趁手。”

杨柳说着走到一根电线杆面前，在方九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拔萝卜似的给电线杆直接拔了出来，顺手扛到肩膀上。

“二舅妈脊椎剑还没到货。”杨柳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理所当然，“我就只能先拿别的东西当武器了，电线杆还挺硬实的，感觉能用很久。”

方九只是沉默了一下，再怎么说也是见证过杨柳抡四十米龙骨大剑的人，对于电线杆当武器只有“这姑娘是真会挑”这一个感想。

然而俞正的反应让方九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这人是杨柳的亲爹，应该早就知道这姑娘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特性，可在看到杨柳随手将电线杆拔出当武器之后，俞正的脸上竟闪过一抹清晰可见的错愕，嘴里叼着的烟也差点掉到地上。

“个子挺小的……”俞正重新把烟叼正，脸部表情微微抽搐，“力气倒是真不小。”

“你怎么跟第一次知道似的？”莉雅也古怪地回头瞥了俞正一眼，“难道她小时候力气没这么大？”

“……不记得了。”

俞正又是随口说了句父亲失格的话：“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记不清……”

莉雅深吸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俞正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是在管理局任职时间太长，记忆删除的次数太多，有些记忆变得很模糊。”

方九顿了顿，“那你关于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不能说都。”俞正深深地吸了口烟，眼底浮现出回忆的光彩，“十几年前……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好像经常住院，很多时候一睁眼人就躺在治疗室里，天还是总是黑的。”

方九皱起眉头，正觉得这份记忆很古怪，就听到莉雅小声嘀咕起来。

“懂了，老妈平时接触还懂得收敛，但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每天看到老爹下班回家就是一个大大的熊……龙抱，直接给你干到管理局专属icu里吸氧去了。”

方九的表情一下子僵住，还能这么解释的？

合着俞正记忆模糊是给小时候的杨柳用脑门创出来的？

俞正实在记不清了，眯着眼睛咕哝着，看向前方的杨柳：“有这回事吗……”

杨柳不说话，小眼神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了，憋了半天才跟方九学了一句：“这天好黑哦……”

眼看着氛围似乎越来越跑偏，方九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面前这座工厂——虽然他对龙骑士和他女儿之间的故事很感兴趣，但这种闲唠家常的事可以等到处理完异常之后再坐下慢慢聊。

“那我们就先进去了？”方九认真地看向俞正，“你要在外面等我们吗？”

“我跟你们一起进去。”

出人意料的是，俞正似乎不打算只当个接送司机：“一是多一个人多个照应，二是在193本体情况未知的情况下，团队成员最好不要轻易分散，这是异常处理事件中的铁则之一。”

“懂你意思。”方九耸了耸肩，“就跟恐怖片里的角色单走就会送人头一样。”

俞正心想这个举例听着挺恰当但也挺奇怪的，点了点头：“……差不多。”

“那就改变一下策略。”

方九想了想，“还是我跟影子走在最前头，杨柳守在最后，你和莉雅走在中间……话说你应该有自保能力吧？”

“虽然比不上曾经和你搭档过的异体特工。”俞正丢下烟头，抬脚踩灭，“但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去。”

方九也觉得俞正干起架来应该挺靠谱——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龙骑士。

众人各自安排好工作，确认无误后，一行人穿过那扇扭曲变形的钢铁大门，朝弥漫着黑暗的老旧工厂深处走去。

由于工厂内部没有灯光，莉雅再次充当起照明光源，只是和先前不同的是，这次莉雅就跟个超大功率手电筒似的，扫描仪前方飞射出的白光能够清晰地照亮大片区域。

透过莉雅制造的光源，方九终于得以看清工厂内部的景象。

废弃的钢材被丢得满地都是，一些老式加工器具上堆满灰尘，十几根钢管滚落到墙角，几件褪色工装挂在墙上，袖管随阴风轻轻晃荡，整座工厂内死气沉沉，似乎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

方九众人的脚步在空旷的工厂内清晰地回响，他们一边观察工厂的内部构造，一边朝着尚未探索的深处走去。

“那个193还挺会挑地方的。”为了压过那令人不安的自己的脚步声，方九主动开口，“专挑没人的工厂当老巢……感觉比那个一声不吭就私闯民宅的201文明多了。”

俞正的目光时刻关注腕表上的异度指标，同时回应道：“说明我们运气很好，至少193的本体没有造成巨大的伤亡。”

“说的也是。”

方九踢开脚边的齿轮，目光看向转角处时，整个人突然停顿下来。

一种异于寻常的阴森寒意黏腻地爬上后背。

被莉雅牌手电筒所照亮的光芒中央，在漂浮灰尘的背后，方九隐约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悄悄浮现出来。

走在最后方的杨柳一下子警惕起来，手里的电线杆蓄势待发。

然而莉雅的元素构成判断和俞正的异度指标都没有给出反应，而且包括方九自己也没有感知到这道影子身上藏着恶意。

它似乎只是一道影子，一道模糊的、只有轮廓的、看着像是人形的幻影。

老旧工厂内静悄悄的，幻影在一条宽敞的道路上奔跑起来，它的脚穿过地上的钢管，证明了它不具备实体，更不具备攻击性，像是某种海市蜃楼般存在于此。

这道幻影不停地向前奔跑，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狼狈，像是在逃离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他一路踉跄着，连摔带爬地来到道路的尽头，忽然身体一僵，腿部像是被看不见的野兽撕碎般消失，身体被向拖入无形的血盆大口中，一点点被啃食殆尽，最后消失在方九等人的视线之中。

看着这番意义不明的画面，方九倒吸一口凉气，“莉雅？”

“元素构成还是很稳定。”光幕里的莉雅表情严肃，只有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才像是一名真正的宫廷魔法师，“暂时没有危险，至于刚才我们看到的东西……似乎是从怨念中诞生的幻象。”

方九不太能从刚才的幻象中看出规律，唯一值得在意的就是那道幻影最后死于非命的结局，说不定与193的本体有所联系。

可是还没等方九从中推测出两者之间的逻辑关系，一道又一道幻影陆续出现在工厂的各个角落。

它们身形一样的模糊，状态却各不相同——有的幻影坐在餐桌前等待美食，有的幻影在小船上随着浪花漂流，还有一些幻影在高高的山巅向下俯瞰……方九甚至还看见部分幻影之间在进行交流和接触。

随着幻影数量的增多，成千上万的呓语在方九耳边响起，各种凌乱的情绪通过这些混乱的声音钻进方九的脑海，其中虽然包含着少许的幸福和快乐，但更多的是消极的负面情绪，而这浅薄的希望和深邃的绝望不断在方九体内交错，伴随着大量骤然闪过的梦境般的画面，让方九在一瞬间对所处世界的真假产生了怀疑。

好在方九及时找回了自我，马上清醒过来，耳边的呓语也渐渐消失。

目光环视四周各式各样的幻象，方九沉下心神：“这些都是怨念的幻象？有这么多？”

“我也是头一次见。”莉雅低声感叹这番景象，“在我们那，异端仪式现场如果能发现十几个不同的幻象，就说明现场至少发生过一场上千人的大屠杀，毕竟一个怨念幻象得要近百次死亡才能诞生出一个，但这里的数量已经够破我老家的记录了，而且……”

“而且？”方九一怔。

莉雅转过身体，照向前方那被铁锈腐蚀大半的楼梯，“楼上……还有个元素构成更深的特殊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