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摩根,我早就想和你单独聊一聊了。”
“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
“毕竟,有些事情,终究是在私下里才好提及。”
“我说的对么,麦克白夫人?”
……
比起前两次的生硬,好似吞下冷掉的肉块,当荷鲁斯在【虚假帝皇之役】结束后,第三次向他的姐妹发出邀请函的时候,无论是写信的人还是收信的人,其心态都已经变得平和了许多。
这一次,没有阅兵式,也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奢靡:当破晓者和影月苍狼们在伪帝王国的废墟上清缴着最后的残敌时,已经先一步的离开两位原体,就在复仇之魂号上观赏更宏观的战局。
先前借给塞扬努斯的奥伯龙号再次回归破晓者的作战序列,它带着摩根,从地面上回到了曙光女神号的甲板,身后还跟着一串承载着伤员和战利品的运输机。
蜘蛛女皇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好这一切,然后才响应了荷鲁斯的邀请:所幸战帅的使节是扭曲者马洛赫斯特,他并不同于其他的影月苍狼,而是拥有着令人惊叹的耐心和风度。
对于荷鲁斯的邀请,摩根虽然没有拒绝,但也感到了奇怪:他们刚刚击溃一个顽固的王国,地面上的敌人还没有放弃抵抗,在这个时候邀请她去复仇之魂号做客是不是有些不适时宜?
还是说,荷鲁斯在刚才的战斗中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蜘蛛女皇偏向于这个答案。
但即便如此,摩根还是应邀踏上了复仇之魂号的甲板:就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此时的复仇之魂号显得很是空旷,大部分的影月苍狼都在地面上鏖战,舰船上现在只有少量的军官和伤员。
当马洛赫斯特引导着摩根路过一处公共休息室时,原体在无意中瞥见了四王议会的托嘉顿:他正因为过重的伤势,无法与自己的连队并肩作战,而垂头丧气。
在之后的旅途中,摩根顺势与马洛赫斯特聊起了后者对于托嘉顿等同僚的看法,尽管扭曲者的回答非常地不讲情义,能批判他人的地方就会批判,但是原体却又惊诧地发现:马洛赫斯特的不少观点都与她的高度一致。
尤其是他的思考方式,真是无愧扭曲者的称号:这个称号本身就是用来代指马洛赫斯特平日里极其复杂的思维逻辑,这种扭曲的大脑网络让摩根想起了另一个人。
马卡多:他们两个挺像的。
掌印者和扭曲者都有着非凡的才能和肉眼可见的,曾经在他们身上存在过的庞大野心:但这种野心如今都被他们对自己效忠对象的无垠忠诚所遮蔽了,转化为心甘情愿的臣子之道。
话又说回来,在她的手底下就缺少了这样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她的个人魅力还尚有不足,无法吸引到那些真正的大才?
就在阿瓦隆之主陷入了日常的自我怀疑中时,扭曲者引着她来到了荷鲁斯的会客厅,随后便弯腰告辞了,临走前还带走了摩根随行的两名副官:看来牧狼神希望与他的姐妹单独聊聊。
不过,他眼里的【单独】和摩根理解的,似乎有些不太相像。
【让我猜猜看,荷鲁斯:你并不把为我们端酒的机仆视为在场的第三人,对吗?】
这是摩根在走进会客厅后对荷鲁斯说的第一句话。
房间很宽阔,原体甚至怀疑这里可以摆下一台骑士,同时也有着相得益彰的华丽,足以配得上帝国战帅的身份:墙壁上传承了数万年的古老画作和泰拉艺术家们精心雕刻的帝皇金像,并没能成功的吸引住摩根的注意力,蜘蛛女皇的目光反而看向了站在牧狼神身旁,那块端着酒器的肉。
肉:这是蜘蛛女皇在心中对于机仆之类的物品最准确的定位。
他们称不上人类,但又不是完全的机器,所以只是【肉】:参入了无数的陶钢支架和有机生物植入体的肉块。
每当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原体就能感受到自己的脑仁在不断的跃动中积攒的怒火,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会给摩根带来面对异形时的滔天恨意:虽然她心爱的星辰侍女们从本质上来说,好像也和这些东西没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的。
她的星辰侍女是给予一堆死物以生命的灵魂,而这些机仆则是在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
原体反驳着自己,目光便看向了刚刚起身的荷鲁斯。
牧狼神显露出了疲态,仿佛刚才那场战斗比摩根记忆中的要艰难数千倍,他身上的战甲还没来得及褪去,倒是那块有些破旧的狼皮已经不见了踪影。
啊,被扔在地上了:看起来机仆还没来得及捡起来。
“怎么?你担心我在里面放了窃听器或者录音机?”
荷鲁斯露出了微笑,但他的微笑是如此脆弱,甚至没能坚持到摩根移开目光:牧狼神的思维看起来还在魂归天外,他完全是凭借着肌肉的记忆,走上前来,给予了他的访客一个热情的拥抱。
虽然摩根并不想要这个。
她试图用沉默和不认同的眼神来人牧狼神知难而退,不过荷鲁斯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所幸,他的热情就像他的微笑一样潦草,只是拍了拍摩根的肩膀,全然没有上次见面时的郑重。
他在走神。
摩根很确定这一点。
【不:我只是单纯的看不到机仆这种东西的意义所在。】
原体没有压制自己的厌恶,毕竟她对于这些东西的反感早就是帝国境内人尽皆知的秘密了:其他原体都知道,摩根宁愿在一个房间里安置三个会呼吸、会思考的凡人仆役来浪费人力,也不愿意摆上一个明显更划算的机仆。
这和阿瓦隆之主一贯以来精打细算的理性作风截然相反,因此才会让旁观者们记忆尤深。
而像基里曼这种闲出屁来的家伙甚至专门做过一次统计:以曙光女神号的体量来看,摩根部署在上面的机仆数量,甚至不到必要额的十分之一,在关键的岗位更是一个都没有,很多紧要部门纯靠人力而不是机械在运转。
这篇报道并不出名,但荷鲁斯依旧是知道的,他在乌兰诺和巴达布危机中与马库拉格人可是聊得很投缘,基里曼也并不觉得这些小事情属于什么不可泄露的机密:他连马库拉格平日里常驻了多少军队都敢跟荷鲁斯开诚布公。
“意义所在?”
荷鲁斯笑了一下,指向了机仆那双毫无光泽的眼珠。
“他会做饭、打扫、洗衣、打杂和搬运,而且每一项都会比凡人们做的更好,他还不需要睡眠,而且使用期限远超过帝国公民平均的年龄上限,除此之外,想要维系他的身体机能,只需要投喂那些本应喂给格洛克斯兽的饲料。”
“以一个牲畜的标准,产生远超过一个凡人的工作价值,尽管有些许道德方面的指责,但是从纯粹的功利角度而言,这些机仆的存在对于帝国来说必不可少:他们是整栋大厦最基础的地基。”
【我当然知道这些。】
摩根皱起眉头,从荷鲁斯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我只是不喜欢看到一坨肉在我面前被机械驱使罢了。】
“那会让你感到难受么?”
【有一些。】
“好吧。”
荷鲁斯宽慰地笑了一下。
“那我告诉你,这个家伙在人类时曾是一个强奸杀人犯,拥有着罪恶且肮脏的一生,被抓住判刑后制作成机仆,用他仅剩的肉体做出更多的贡献:也许这样说能让你的心情更好些,姐妹?”
【也许吧。】
摩根模棱两可,她还在猜测荷鲁斯邀请她来的目的,而这段温和的争辩也让牧狼神的意志彻底回归了现实世界,他的眼眸终于回归到了原本如海洋般的灵动,道歉时的微笑也变得生动许多。
“抱歉,摩根,我刚刚是有些走神了:在掌握了灵能后,这种状况就经常出现。”
【因为你的大脑机能还不足以驾驭飞速膨胀的灵能力量,它正在努力适应这个新东西,而这个过程会占用你大量的思考空间,对外的表现就是注意力不集中:庄森当年也有这个毛病。】
摩根挥了挥手,便换来了牧狼神充满感激的点头。
“谢谢你,姐妹:我这些年里找了很多个灵能大师,但他们都无法给出一个好的答案。”
【他们终究不是原体:和我们之间存在着无法抹去的差别。】
“……”
奇怪的是,蜘蛛女皇随口而发的一句感慨,却反而让牧狼神再次陷入了沉默中,就仿佛摩根在无意间撕开了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荷鲁斯正巧转过身去,用手势向一旁的机仆做了【上酒】的命令,恰好让摩根看不见他的表情:战帅没有立刻转过身来,他在摩根看不见的角度有些低沉的发问。
“知道我请你来做什么么?”
【不知道,也不关心。】
摩根哑着嗓子,平淡的回答成功地荷鲁斯转回身来,有些惊诧的看向了她。
“真的不关心?”
牧狼神在微笑。
摩根也在微笑:比荷鲁斯的勉励支撑要真诚的多。
【我猜,你想找我聊的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怎么能确定呢?”
荷鲁斯有些好奇,他的呼吸带着微弱的挫败感。
【因为……】
摩根拉长了腔调,青蓝色瞳孔眯成了狭长的亮绿,她的嘴角处由肌肉微微牵动,似笑非笑,声音虽然显得郑重其事,但无论是双手缓缓背到背后的姿态,还是向一旁的座椅踱步而去的悠闲,都显露出她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
【如果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邀请我来的话,你不会敷衍到甚至不愿意亲自给我倒一杯酒。】
“……”
“哈哈哈……”
荷鲁斯的眉头跳了起来:先是因为惊诧,后是因为大笑。
“好吧,请原谅我。”
荷鲁斯转过身去,随手便从机仆掌中抢走了球茎型的酒瓮和两个青铜酒杯,随后,顾不得因为他的巨力而倒在地上的肉块,战帅来到了坐下的摩根面前,站定,面容中露出了严肃的色彩,一丝不苟的倒上了满满一杯酒。
随后,影月苍狼之主将这小巧玲珑的杯子立在了掌心,用他宽厚的手掌作为托盘,弯下腰来,端到了摩根的面前。
他高大的阴影在摩根的膝盖上投下了双肩的轮廓,沉重的呼吸声吹拂过蜘蛛女皇的发丝,即使不抬起头来,蜘蛛女皇也能感受到那双海蓝色的瞳孔中,正在注视着自己的脸:带着一丝优雅的笑容。
“请接受我的歉意,女士。”
【好的,尊敬的先生。】
蜘蛛女皇抬起了头,有些懊恼的发现即使荷鲁斯弯下了腰,自己的视线也只能与牧狼神的小腹处做到齐平,她不得不再抬高些,才能看到那太阳般的笑容:和基里曼是多么的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是哪里不同呢?
原体一边思考着答案,一边伸出手指,托住了酒杯,将嘴唇印在了水晶的边缘,浅尝一口淡紫色的琼液:当摩根品味着时,她雪白的下巴扬起,让牧狼神觉得自己头顶上的桂冠有些缩紧。
【的确是佳酿。】
原体赞叹了一声,但战帅听不出来是真心实意还是临场作戏,
而当蜘蛛女皇放下杯子,再次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的时候,荷鲁斯能够清楚的看到,那双浅而薄的嘴唇向他露出了一个湿润的微笑:没来得及被转入唇中的液体顺着嘴角处的酒窝慢慢滑落,在苍白色的皮肤上流下了一缕光泽。
它在如花一般的绽放。
一个声音,一个仿佛蕴含一切诱惑和渴望的声音,在牧狼神的脑海中悄然低语着。
【那么……你想聊些什么?】
——————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从你这里确认。”
“摩根,我的姐妹。”
“在之前的日子里:我是指在你回归大远征的这些年中。”
“你一直都是我们的父亲最重视的原体,或者之一,对吧?”
“帝皇对你的信任,应该远远超过了其他所有人:包括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比起我这个首归之子和所谓的战帅,在他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困难时,你才是他第一个会想起的名字,也是他唯一一个会想起来的名字:因为其他人都不值得去期待。”
“因为如果连你都做不到:那我们这些人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对吧?”
荷鲁斯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摩根差点把手中的酒杯给扔出去。
她不得不运用上当年掐住康拉德的脖子,把他往基里曼送的庄森雕像上砸的巧劲,才能确保自己的手指保持安稳:牧狼神可还在紧盯着她,他们彼此之间的目光依旧保持着对接,摩根只能希望荷鲁斯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异样。
而反过来说,在牧狼神那双海绿色的眼珠中,摩根却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荷鲁斯的微笑比以往更真诚些,他的瞳孔底部满是干净的色彩,就仿佛真的是在问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摩根慢慢地咽下了第二口酒。
【这就要看你在平日里是怎么定义“信任”两个字的了。】
“呵……”
牧狼神哈出了一声笑,他往后稍退了几步,留给摩根一个更加安全些的思考空间,慢悠悠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却并没有顺势将酒瓮放到桌面上。
“其实很简单,摩根。”
战帅没有回答原体的问题,他依旧贯彻着自己的思路。
“当我坐下来,删除掉那些平日里的自欺欺人,从对战帅的执念和对兄弟的嫉妒中走出来,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大远征中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的时候,我总是能得到一些不同的发现。”
“在以前,我会因为内心中的某些龌龊而遮蔽自己的视野,对这些发现故意视而不见:但当我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主动看向这些在我记忆中血淋淋的发现时,我才知道它们并不难以接受。”
“然后,我会问自己:当我站在帝皇的位置上的时候,我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去解决这些问题?我会如何挑选助手?我会让谁帮助我去化解掉那些难题?谁才是我会在这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
“明白了这些,有些一直看不懂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
摩根扶住了酒杯,漫无目的任凭液体一点点流进自己嘴里。
【所以呢?】
她的声音显得模糊,比起之前兄妹间的逢场作戏,提防的态度已经太过明显了。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荷鲁斯当然能听出来,他立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无害。
“我没有别的想法,摩根,我只是想问一问你,聆听一下你当年的感触和想法:我想知道父亲对于你的器重从何而来,你是怎么做到帮他解决一件件难题的?哪怕是过去的成功经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依旧是无价之宝。”
“毕竟,战帅可不好当……”
荷鲁斯的笑容有些苦涩。
“这不是吹嘘,而是事实。”
【这样啊……】
摩根点了点头。
【所以,你想到了从帝皇这里继承我这个“遗产”?】
“说是遗产有些太失礼了。”
荷鲁斯笑得很谦和。
“但话又说回来,我们都知道我作为大远征的战帅,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他的位置和责任,那么按照权利对等原则来说。我也有资格继承他的其他财富:比如说他在遇到困难时所会依赖的事物,也理应成为属于我的,对吗?”
摩根的眉头挑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回事,荷鲁斯。】
“这其中当然有区别:所以我才邀请你来见面详谈。”
荷鲁斯慢慢的走向了她。
“听我说,姐妹。”
“我虽然并不知道你和父亲之前究竟面对过什么,但我知道他对你的信任并非空穴来风,我也知道你的能力足以匹配这种信任:当你们共度难关的时候,你们是按照什么样的方式来包容彼此的?”
“这一点,我不知道。”
“但我愿意去尝试,也许我注定做不到最好,但我可以在你面前发誓,会尽我的一切努力:我在继承战帅的那一天许下了这份誓言,它将伴随到我生命的终末,我灵魂的燃烧。”
“它对于帝皇,也对于你。”
“父亲曾经有多信任你?有多依赖你?有多仰仗你的见解?”
“我也会做相同的事情。”
“我会同样的信任你,依赖你,仰仗你的见解与智慧。”
牧狼神站在了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摩根吞噬在内。
“毕竟,就像我说的……”
“我是战帅,是他的继承人,是他权力与精神的体现。”
“所以,我必须承受与接纳他曾经承受与接纳的一切。”
“包括他的责任。”
“包括他的困难。”
“包括他的痛苦。”
“也包括……他的珍宝。”
“让这一切成为我的:再用我的一切去关照它们,尽其所能的做到最好,这就是我作为战帅的职责所在。”
“你说:对么?”
“饮魂者女士?”
——————
“我渴望你的能力,你的智慧,渴望你在我们的父亲面前曾经肆意展现的一切,我渴望得到你的奉献与忠诚,即便我知道这是一个无力的请求,但我依旧需要它们。”
“需要你。”
“而我所能承诺的,便是在这份彼此之间的信赖被搭建起来时,我将从自己的心中刨出,并投入其中的所有渴望与梦想:也许你们更愿意称呼其为决心?”
“我会付出我的一切:付出你想要我付出的一切。”
“并渴望你的忠诚。”
——————
【……】
摩根的手指动了动,但嘴唇却感觉到了干涸。
她这才注意到,杯中的酒液已在不知不觉间流尽了。
而与此同时,荷鲁斯却已经弯下了腰来,手中的酒瓮稳稳的抵住了水晶的边缘。
“再来一杯?我的掌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