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八云紫的妖怪回到了她的家。
那地方说也奇怪,有群山环绕,湖泊与森林怀抱,应该是远离尘嚣,却又有个大
得有些突兀的村庄座落其中。有农人在辛勤耕作,有小孩在田埂玩耍,如果你眼
睛不够利的话,甚至看不出这祥和的田园风光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在村庄的最角落处安静的?立著一间小小的破屋,就是她的家了。看起来像间废
弃的米仓,但说是仓库却又太小了。
若因其外观蔽旧而不屑一顾可又错了,只要跨越一条隐形的境界线,眼前所见的
可是座极为雅致的宅邸,庭园的草木暗藏巧思,随著季节流转会变换不同层次的
景象。屋内不随著世俗潮流弄些雕栏画栋去显示奢华,简单的摆设却营造出一种
轻松舒适的氛围。
将房子填得满满的很简单,难就难在“恰到好处”。那增减一分都将失色的?意,
更?托出主人的品味,或者该说显出管家的手腕吧。
平时照顾这个家的是只七尾妖狐,名叫八云蓝。尾巴是狐狸精修为的证明,也是
便利的道具,正如千手千眼代表无所不能,狐精的尾巴也是越多越好,以九尾为
最高,但五尾以上的狐精便不会甘愿屈居下位,不是在山里云游求道,就是跑去
游戏人间。蓝已经修炼数百年,好不容易得到了七条尾巴,却跑去当另一个妖怪
八云紫的式神,此中曲折,却是另一个故事了。
虽然是式神,狐精就是狐精,其高雅的品味与享乐主义是不会变的。主人总是不
睡觉,也不爱回家,像是玩不腻的小孩一样四处云游,这对她而言刚刚好。反正
跟著这个主人在物质上绝对不虞?乏,主人没召唤她时,也就不客气地享受著自
己的安逸时光。
也因此,当这个家的正主八云紫回来时,蓝浮现的念头竟然是:这妖怪跑到我家
干什么?然后才想起来,那是好久没回家的主人呢。
“哎呀,怎么换上了巫女的装束?这是紫大人新的面貌吗?”蓝问。
“不,只是一时兴起罢了。”紫说著,原地转一圈,乌黑的秀发转眼变成闪亮的
金色,肤色转白、五官变幻、衣服也换成异国风味的紫色洋装,怪的是洋装裙摆
与袖口却绣著干坤震巽的易经卦象。
这才是紫最习惯的面貌。至于为什么她要选择这种样貌现身?又是另一个长长的
故事了呢。
“又去恶作剧吗?”蓝微笑,对于主人样貌变幻完全不以为意,毕竟幻化变形也
是狐精的专长。
“蓝。”紫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的开口,眼睛闪闪发亮:“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
有趣的人物吗?”
--糟了。蓝暗暗叹口气。
果不其然,紫一开口就是停不下来,从蓝喝完茶,开始日常的洒扫,修剪花木,
洗衣煮饭,虽然蓝做家事都是用法术,但她也没有尽速做完的意愿,以极为悠闲
的步调晃来晃去,紫就挂在身旁一直说故事。
--真是,完全就像个孩子呢。蓝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见紫的情景。当初的紫大人是
多么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会…
蓝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紫讲的故事就像是云烟般从她耳际飘过,消散无踪,但
她知道自己不会忽略什么东西。这些话绝大部分都没有重点,若主人说了什么必
须记住的东西,她也有把握自己会知道,无论细微的语音差异或节奏改变都逃不
过她耳朵,这可是狐狸精最基本的求生技能呢。
“…所以,我就跑去看啦,那个西行寺家到底有什么古怪。”
蓝的狐耳动了动,重点来了。
***
西行寺家是武将世家。
说是武将世家,顶多也只是先代参加过远征虾夷的军队,立过一些不影响战局却
也不能说没有的功劳,并因此得以赐姓而已。西行寺家族的后代很少人握剑了,
说得却响亮,想凭依先祖的荣光来显示自己出身不凡吧。一代传一代,以前那微
薄的功?也就说得赫赫响亮,倒像是没有他们,麻吕大将军就攻不下虾夷似的。
比起握剑,他们的手更适合拿钱。
从初代只当个小小的地方官开始,漫漫爬到第十代,终于爬到了“国守”之位,
开始横征暴敛了大批家产。其中多数得拿去打点门路,武将世家对武艺不内行,
对这方面的直觉却精到了家。
光阴流转数十载,西行寺家终于进入了京城,官拜三品,数百年前踩著沾满泥的
草鞋,今天踏上了天皇的宫殿。
***
西行寺家历代的主人都很平凡,除了对于钱与权的连动非常有观念外,其余论才
能,文采,武功,连串细数下来简直一无是处。幸好,想要升官也不太需要这些。
幽华的父亲是个特例。
论长相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论文采有上天赐给他的彩虹之笔,当他成年时
乘父亲余?得了一个从六品的官做,却在某年的赏春宴会中,随口吟出的和歌让
天皇也为之惊异,从此一路顺遂。几年后,以正五品的官阶被指定为“殿上人”。
这是家族里难以想像的破格礼遇,这位少爷短短几年间跨越了前人辛苦一辈子才
勉强爬到的地位,没有人怀疑本家的声誉将会随著他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但少爷心中却有不同的想法。
他醉心于家族流传的先祖荣光,毫不怀疑自己身上流著武人的血。从小喜欢舞刀
弄剑,幻想著自己踏在古战场上与英雄并肩作战。在重文轻武的平安时代,这种
行径一般会被认为是无聊男子吧?但因为这股傻劲是出现在他身上,反而变成一
种独特的风liu,这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他对于跟俗不可耐的官吏结党成派显得兴趣缺缺,爱跟一些人们口中“不三不四”
的浪人结交,喜好谈武论艺,习练弓枪,收集各种兵器成癖,种种的特异行径虽
然吸引了不少少女的目光,却也距离为官之道越来越远。
像这种?伙可以找到一门好的政治婚姻,不知他父亲在背后白了多少根头发呢。
幽华的母亲是右大臣最小的女儿,如她这般地位嫁个皇亲国戚也是寻常,嫁给这
位自认豪侠的公子哥儿,虽然不能说?尊降贵,终究是差了一截。为了这门婚姻,
公子哥儿的父亲费尽了心思说破了嘴,始终无法让女孩的父亲点头。
最后反倒是年轻人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爱到连权倾一时的右大臣也没办法。最疼
的小女儿说不给嫁就去死,老父也只能苦水往肚里吞。
那年,男孩十九岁,女孩十四岁。风liu少年与富家千金自由恋爱的结晶诞生了。
据说,“幽华”的来由是因为是在某个满月的夜,在花丛里,然后才有了她的。
如果幽华知道自己的名字来由是这样,会不会觉得无法接受呢?幸好紫是不会跟
她透漏的。能够从话语的缝隙中窥探到对方不想说、甚至是不知道的真相,正是
这妖怪的能力运用之一。不过她通常都是自己享用,让别人知道那可就麻烦了呢。
***
婚姻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把浮躁的青年变成男人,把柔弱的少女变成母亲。幽华
的父亲敛起那些怪癖与寻花问柳的嗜好,开始踏上所谓的“仕途”,认真的想要
养起一个家。他的父母欣慰地觉得这婚真是结对了,虽然之前有许多风风雨雨,
但看著女婿这么努力,岳父大人也不好说闲话了。
那时代不太讲究所谓的忠实,有家室的年轻男人出去风风月月事属寻常,像幽华
父亲这样死守著妻子反而是气度不够的表现。但以前经不起别人嘲笑几句的少爷,
现在面对友伴的冷言闲语却只是一笑而过,他总觉得最纯粹的爱情掺不下一颗砂砾。
转眼,幽华六岁了,蹦蹦跳跳地在西行寺家宽阔的庭园奔跑,瞧她绑个头巾,拿
著木剑追狗玩,还以为西行寺家生了个儿子呢。
但是,她母亲始终生不出儿子。
当然,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知道生不出儿子问题不在她母亲,而是她父亲。但
是当时的观念,终究还是“女人的肚子不争气”。
生下幽华后,她母亲很想要有个儿子,生了第二个又是女儿,拼了命在一年半后
又生了一个,如此逞强差点造成母子均丧的悲剧。但当幽华母亲捡回了一条命,
看到又是女儿,竟然发狂似的把第二个与第三个女婴勒死。
当时幽华的父亲在宫中值守所以来不及阻止。当他回到家看到这凄凉的画面,哭
倒在地上的妻子与已呈紫黑色的小小尸体,一时间竟然站不稳,险些晕倒。
当夫妻两总算平静了一些,丈夫抱著披头散发的妻,说著:
“我们不要生了吧。”
两人达成了共识,他们的爱情已经跨越了许许多多的困难波折。爱作梦的丈夫为
了妻子甘愿好好做个凡人,生不出男孩的妻子愿意为丈夫的血脉赌上性命。他们
为对方付出了一切,没有理由跨不过这个障碍。
以两个无福无缘的妹妹作为牺牲,幽华从此确立了掌上明珠的地位。她还懵懵懂
懂的,不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
家里深处的房间多了两个无名的小牌位,庭院的树丛多了两个小土堆,幽华经常
跑去玩,她总觉得有人在那边呼唤她。后来她母亲知道了,狠狠打了她一顿。
***
从小幽华就展现出异于常人的活力,那活力来自对于周围的一切事物源源不绝的
好奇心。喜欢在庭园里跑来跑去,缠著家里的佣人与随从问东问西。更喜欢捉住
昆虫,看个仔细之后再放掉,从不会做出折它一只翅膀或断它一腿这种事情。
因为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每当对于这世界更了解一些,她就更喜爱周
围的一切。
“小姐该不会是虫姬第二吧。”当然僮仆们也会私底下这么说,但是当看著小姐
跑来跑去的模样,那些嘲笑的话语却说不出口了。幽华继承了她父母的美貌,即
使捉著小虫嬉笑的样子,也自有一股不同于一般顽童的优雅气质。只要看著她,
即使最嘴硬的人也得承认,这世界上就是有人有资格任性地活著,不用随著世俗
而走。
幽华从小就很黏爸爸,很怕妈妈。这世界上唯一让幽华不耐的就是母亲的教育,
关于如何变成一个符合她身分的淑女,因为那意味著她所有喜欢做的事情几乎都
不能做了。每次在母亲要开始训话前她就逃去找她父亲,然后拖著无奈的父亲当
挡箭牌躲在后面,妈妈才刚骂完,一转眼,却又跑出去玩了。
当然,也不是全面的排斥,她喜欢看书,更爱下棋。吟诗奏乐、和歌赠答也学得
很快。但是那繁复的规矩礼法却让她极为不耐,她的叛逆期从七岁就开始了。
***
“哈!”幽华咚地一声,从廊上跳下来。那短廊对一个小孩来说是稍微高了些,
但她跃下的姿态却漂亮得如同舞蹈。
“吾乃征北大将军西行寺征平,恶徒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稚嫩的童音,笨拙的剑法,打在身上也不会痛。童仆凑趣地装作抱头鼠窜,母亲
很生气,父亲却看得很开心,呵呵大笑。
“幽华!你也该开始有点规矩了。女孩子家这样?头露面成何体统?”母亲一开
始骂就是停不下来,虽然之前的那件事让她身体衰弱至今,但声音仍然严肃得像
寒冬的岩石一样。
幽华跪在旁边乖乖挨骂,摆出一脸可怜的样子,虽然内心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
她只是觉得这样母亲就会好过一点,会早一些停止说教。
不过幽华也真的太过份了些,被说是?头露面,其实她有按照母亲说的围头巾,
但却只是意思意思的围个一小条,脸还是被看光了。如果有个陌生男子在墙外偷
看到,那是非常?脸的事情呢,虽然幽华觉得那根本没什么。
她就是受不了一辈子都要坐在?幕后面的生活。就连西行寺家广达一町的宅邸都
没办法满足她,不时痴痴地望著围墙外面发呆,想像著外头的人们是如何过活。
如果生活从此只能被限制在一个小房间,只有亲人,近身的婢女,与稳定交往的
恋人得窥真面目,她想到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只能用这个小小的抵抗来革命。虽然微弱,但一般很快就可以拉到强力援助了。
这世上管得住她母亲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现在正在?幕后面偷看呢。
可惜今天她父亲没有想要进来的意思,只是默默看著这对母女徒劳无功的沟通,
等到她母亲骂到累了休息,幽华腿也硬得直不起来,她努力爬到屏风后面按摩双
腿,按著按著,眼泪却掉了下来。
故事里的英雄侠客是从来不哭的,所以她就算想哭也要躲起来。
也因如此,当后面突然出现一个人时,就算是她最喜欢的父亲,还是有种被冒犯
的感觉,哼一声转头不理他,她父亲也反常地没有逗她说话。父女俩就这么僵著
许久,僵到幽华受不了,主动缠著父亲讲话。
“你这么喜欢剑术吗?”许久,她父亲吐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咦?”
喜欢剑术?其实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爱装成自己幻想中的英雄除了满足她无法
出门的梦想,主要还是一种挑战权威的手段,因为她知道当自己这样闹时,母亲
的眉头皱得比什么时候都深,所以她更要这么做。
但她父亲好像误会了什么,眼神里有一种掺杂了感动与谅解的光彩,像是想到了
久远以前的美好时光。
“凭这样的技艺,可没办法跟著坂上田村麻吕将军平定蛮夷之乡喔。”
就这样,胡里糊涂地,幽华开始随著父亲习武了。当然,得瞒著她母亲。
***
幽华八岁时开始练武,但父女俩都不知道的是,纯就对“武”的认知而论,两年
之后幽华就比她父亲强了,所差的只是气力。也就是说,父亲只能靠蛮力把幽华
的剑打掉,光是见招拆招,却非女儿的敌手。
两人都缺乏名师的指导,分不出这之间的差别。幽华是极有天赋的孩子,可惜缺
乏兴趣与争胜心。她练剑大部分是因为父亲的期许,少部份则是一种非理性的动
机,她总觉得多挥一剑,就离那?幕之后更远一些。
可惜,那终归是不可避免的。
幽华十二岁了,要举行成年礼。穿上最漂亮的新衣,拔光眉毛,染黑牙齿。从此
变成成年的女人,可以接受家世相当的男性的追求,也从此刻开始,幽华内心最
深的恐惧被实现了。
她再也不能随意乱跑了,自由的远行冒险、英雄与侠客都将离她远去,而她无能
为力。只能让自己接受,以至麻木,然后认命,了结此生,人们说这叫做成长。
这是一般人青春故事的结束。
幽华不可思议的人生,却刚要开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