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幽华父母在寝室熟睡,庭院里出现了两个浅白色光影。
叛军的首领,夫妇。
他们缓缓在庭院徘徊,考虑着什么,两个鬼无声争执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起
往屋子走去,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
月光被屋檐遮挡,阴影中端坐着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边的,幽华。
幽华应该要露出很烦的表情,回到家以来,每天晚上两个怨灵都想来骚扰她父母
或其他家人。却都还没实际行动,就看到幽华已经挡住他们的去路。
“你们想去哪?”她问。
两鬼原本转身欲走,听到这话暂停住不动。这是七天来幽华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还没回到家前,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幽华说:“杀你们的是我,要报仇就
针对我来。敢骚扰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我就不客气。”
“……”
“这是第七次了,忍着不动手,是因为我欣赏你们,但你们一直挑战我的耐性。
难道变成鬼了,我就不能再杀你们一次吗?”
“……”
“还是,变成鬼之后,身为人的豪气与自尊都丢光了?果真如此,那也真可悲,
或许该彻底毁掉你们,我也不用烦了?”
“做得到的话,尽管动手啊,你这卑鄙小人!”男人终于回话了,咬牙切齿地。
“你明明知道我们伤不了你,还说这些话消遣我们,你一定会有报应的。”女人
幽幽地说。
“我不相信你们找不到方法杀死我。”幽华说:“作不到是你们自己不用心,若
是我就一定想得到办法。”
“喔?什么办法?”男人问。
幽华微笑,不理会对方语气的挑拨与嘲弄。
“这问题没有意义,如果我与你们易地而处,根本不会有报仇的念头。”幽华说:
“因为我不欠你们什么,反而于你有恩,只是你没察觉而已。”
“于我有恩…?”男女面面相觑,实在不懂这位大小姐在说哪一国的鬼话。
“看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幽华说:“我就跟你们讲道理。”
***
“我先问你,为什么当时不抵抗?”幽华说:“你只要捡起那把掉落的刀子,就
可以杀出一条血路,逃去一个宁静的所在慢慢疗伤,为什么你却选择把伤口搞得
稀烂,然后流血力竭而亡,一个人也不杀?”
男人回:“老子不想杀人,需要什么理由?”
“说谎。”幽华说:“你放弃生存的希望,等于丢下自己心爱的妻子,如果没有
一个够好的理由,又有什么面目去对你身旁的人?”
男人张口结舌,女人瞪大眼睛,幽华的问题直接打中了他们最深的心病。
“恰好,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比你自己更清楚,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哼。”
“你不是毫无见识的人,你也知道造反是非常严重的罪。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会让
你保护的村民陷入更深的危险,你的侠气却让你无法坐视,那些官吏欺负百姓时
你一直忍到他们活活打死了第三个人才爆发了出来,就是证据。”
“哼。”
“之后的战斗你节节获胜,杀了官,夺了军队的武器,但是你的心里比谁都不安,
因为都是有你的率领,农民才能打得赢兵,没有人比你更深切了解这一点。那么,
如果政府的军队更多、更强呢?如果那超出你能保护的范围,你是否只能眼睁睁
看着现在欢庆胜利的村民一个一个被杀掉?”
“你很害怕,但那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如果输了很有可能被屠村,你看过类似
惨况,所以你知道自己只能前进。而村庄里所有民众的生命太沈重,压得你喘不
过气来,这些事情,我猜你一点也没跟别人透露。”
男人不吭气了,女人不敢置信地摇头,他确实什么也没跟她说,那些日子他一样
吃得很多,笑得也很响,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他会呢喃些令人担心的句子。幽华
说得一点都没错,但女人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有她会知道。
“京城开始重视这次叛乱,派了精锐部队前来剿灭。你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时间紧迫,你主动与邻近的几股叛乱势力联络,想要统合成足以一战的情势,
但与领袖们一见面,却发现对方不是冲动的莽汉,就是靠不住的墙头草,没有一
个能用的。其他叛乱军也缺乏条理,几天之内如何训练成能够战斗的部队?你感
到绝望,但仍旧想要一拼,但对方的愚蠢却超乎你想像,在你尚未能掌握局势前,
已经撕破了脸,一刀砍在你身上。”
“那一刀打碎了你最后一丝胜利的希望。你当然可以杀了谷仓里所有的首领与他
们的保镖,然后呢?你也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妻子远走高飞,然后呢?你已
经看到了他们终会分崩离析,毫无胜算,你保护了半天的人民,终究会死于兵燹,
一个也逃不掉。”
“于是,你心灰意冷。既然无法回应他们的期待,只能以死相殉。”
***
“别再说了…”男人说。“算你对了,别再说了…”
“若让你想起了讨厌的回忆,很对不起。”幽华说:“但我必须说清楚,因为我
不愿与你们为敌。你一直看着,除了必要的冲突,家父有滥杀你们任何一人吗?”
男人默默不语。
“如果你没有死,也许这一仗你们会赢,但你们能赢到什么时候?真的能够占地
为王直到永远吗?我想你很清楚自己手上握着多少胜算。而政府派来的兵力只会
越来越强,屠戮只会越来越惨,你们赢得越多,最后就会输得越多。与其那样,
还不如败在家父手上,你们杀了坏官,也许下任地方官会好些,至少会知所警惕;
而家父拿你的命去交差,这事就此落幕,村民也得以保全性命了。”
“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怎么算,都比兵祸缠结数年,死伤无数,最后全村被屠
来得更好,不是吗?”
“这么说,你杀了我,我还得感激你了?”男人说。
“这对普通人当然说不通,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了。”幽华说:
“只有英雄会把别人的幸福与生命扛在肩上当作自己的责任。会对你说这些话,
正因为我认为你是个难得的英雄好汉。”
男人仰天大笑。那笑声之大足以惊飞全城的飞鸟,但因为是幽灵,熟睡的人们听
不见这豪迈的余音。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男人瞪着幽华:“我生平只佩服过一个女人,就是我
老婆。你,是我第二个佩服的女人。”
“那真是…多谢了。”幽华轻轻接受了这诡异的赞美方式。
“在下名叫辰巳,内人名叫若葵。却不知阁下尊名?”
“幽华。”
“幽华,幽华,死在如此人物手上,我也没怨言了。”男人转头看看妻子,语气
突然变得温柔:“我不能向她报仇,因为我实在恨不了她,可以吗?”
“你说可以,我就可以。”妻子说:“我本来不爱生什么风波,何况这样也不错。”
她勾住男人的手臂:“可以永远在一起呢,我可不准你去找什么漂亮的女鬼喔。”
男人的豪迈笑容,顿时黯淡了一些。
***
这次的胜利让幽华父亲重新回到了仕途,成为了几股势力想要拉拢的对象。但他
也依旧与众人格格不入,那倒是爷爷教不了的东西了。
幽华的生活再次回复清静。这次事件其中一个余波就是暂时又没有人敢来找她。
老和尚的办事效率极高,或者说幽灵吓人不用人教,根本是天生就会的东西。
没人找,幽华也乐得清闲。天下依旧动荡,处处都有人死亡,但她把那些全关在
门外,不想理,也不觉得自己可以理。
闲暇时就跟幽灵们聊天。跟爷爷聊朝中大小事,跟老和尚聊禅理,跟侠客夫妇聊
他们以前的冒险与恋爱故事。偶尔紫音会吹笛,幽灵们好像对音乐完全没有抵抗
力,只要一吹就会随着旋律摇晃身体,随着曲调露出合宜的喜怒哀乐,紫音觉得
他们真是不可多得的听众。
悠闲的生活。
***
幽灵爱听音乐,也爱喝酒。对于祭拜的食物反倒兴趣缺缺,但若是有酒,一个个
眼睛都亮起来了。
酒是珍贵物品,幸好西行寺家有的是钱,幽华想要拿到好酒并不困难。虽然幽灵
无法真的喝下去,却仍是煞有介事的闻一闻,品一品,再一饮而尽。美酒穿过他
们的喉咙洒在地上,平民老百姓看到这景象,大概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紫音一直摇头:“好浪费,真浪费,你们就不能换个方式喝吗?”
因为她抗议,幽灵们只好以口就酒,习惯之后意思也一样,只是酒不用洒在地上,
仍是好好地盛在酒杯中。但幽灵们很坚持绝不喝别的幽灵喝过的同一杯酒,而且
幽华发现这不是无谓的坚持,他们真的分得出来哪一杯是喝过的。
“你们真奇怪,我都尝不出有任何差别啊。”紫音瞪着眼睛。
“不一样,不一样。”空寂和尚摇头晃脑道:“那杯酒已经没了‘魂’了,比清
水还不如。”
幽华一手拿着一杯酒,左看右看,一会后说:“让我猜猜,左手这杯被喝过了,
右手这杯还没,是吗?”
这回换幽灵们瞪大眼睛。
“确实呢…如果说右手这杯还带有一些生的气息,左手这杯酒就已经彻底死了。”
幽华说:“难怪你们不爱喝,那就多倒几杯吧,紫音怕浪费,我们就一起把你们
喝过的酒喝光。”
“耶!?要我喝幽灵喝过的酒!?”紫音。
“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分不出来吗?”幽华。
“有关系!非常有关系!我…我还是闺女呢…”紫音。
“那就倒掉咯?”幽华。
紫音最后还是含泪把酒喝光了。她若看见那些酒倒到地上,就像看见钱噗通地掉
进了池子里,那可是非常、非常让她心痛的事情啊。
后来幽华也没喝几杯,紫音却喝得太多,晕陶陶地想睡,红通通的脸颊让人看了
就想捏。
***
“有没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呢?”
星空下,人类与幽灵的酒宴,不知为何讨论起这个话题。
“从来没想过那些呢。”爷爷说:“也许就是希望这些儿孙好好地活着吧。”
“真是老掉牙的论调。”空寂和尚说。
“那秃兄有何高见?”
“我啊,想去云游天下。”老和尚说。
此言一出倒是语惊四座。
“其实生前就想去很久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也不觉得自己有力气去玩。现在
这模样还满好用,无须饮食,不觉困倦,条件不是已经具备了吗?”他最后一句
刻意怪腔怪调地学幽华说话,众人都笑了。
“那怎么不现在去呢?”辰巳问。
“有些事令人灰心吧…你有遇过他们吗?遇过就会了解吧。”
“啊。”夫妇俩对看一眼,不说话了。
“请等一下,说清楚吧。”幽华问:“什么让您感到灰心呢?‘他们’是谁?”
幽灵们面面相觑,竟然都不答话。
幽华又问了两次,只得放弃:“不想回答,也由得你们。”
老和尚说:“对不起,不是我们不讲,实在是怕…”
爷爷打岔:“就说吧。我们不说,她难道自己找不到答案?让彼此省点力气吧。”
“…也对。”老和尚苦笑:“这些话你听听就罢,幽灵间的恩怨实在不该扯到你
头上。我们没有要你援手的意思,这得说在前头。”
“所谓的‘他们’,就是城里的其他幽灵。不知为何,我们跟他们很不一样…”
***
如前所述,一般而言幽灵不能长驻人间,除非有什么足以逆天之道的强烈动机,
否则都会被某种早已设定好的模式引领到冥河,经过数种审判后再度进入轮回。
所谓“逆天之道的强烈动机”非常多样,对某地、某人或某物异常的偏执、难以
割舍的爱yu、无法实现的约定等等,都会把灵魂绑缚在这世间。
其中,最多的就是“仇恨”。
生前遭受非常的冤屈、磨难、苦刑,死不瞑目的冤魂,组成了庞大的意志体,当
怨灵的集团出来巡视时,就是诸般百鬼夜行中最凶猛的一种。怨、杀、怒、饥、
憎、恶、乱,诸般欲念与恨意的浓稠混和,若正面冲突到,任何人类都抵抗不住
这强烈的黑暗,神智昏乱,其中一种展现形式就是犯下惊世骇俗的疯狂罪行。
“那些家伙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呢,一群阴郁、自以为是的混帐。”这是辰巳的评语。
“那你们怎么会跟他们有瓜葛呢?”幽华问。
“他们就是看我们不顺眼。”辰巳说。
“刚开始他们是觉得我们很奇怪,满有趣的,讲话也不会那么刺人。但越相处,
言行举止就越不客气了…”若葵补充。
“简单说,他们嫌我们死得太舒服。”老和尚作结。
***
“什么?睡梦中莫名其妙地过世了?”
“看见一只蝴蝶飞过,然后就死了?”
爷爷与老和尚初当幽灵,非常轻易地被骗出了死因。怨灵们都不敢置信,不然就
觉得这两位仁兄来乱的。
辰巳与若葵的死法比较接近怨灵会有的,但是以他们的标准而言,还是相差甚远。
“老兄,要在这边待,受个苦刑是基本的。看看肠子落了一地的那位,他是腰斩
后足足拖了半天才死。这个,从指甲到指节,到手臂,一寸一寸拔掉,直到血尽
痛死。这位,砍断双足烧炙,然后丢进火坑里,已经说不清是烧死还是呛死了…”
一个死得比一个惨,每个说起自己的死法都好像在说什么伟大的事情一样,辰巳
跟若葵只觉得不可思议。
说了半天,只想表达一点。
“懂吗?这边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快滚。”
***
幽华摇着头,无法理解,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何那些叛军首领会想杀辰巳一样。
“大约就是这样。”老和尚苦笑:“我们无法保护自己,那还是其次。如果天下
的幽灵都像他们那么无聊,那旅行也显得毫不吸引人了。”
“但他们都死了,为何还这么偏狭?死亡带给他们痛苦,为何却如此执着?”
“那就是人啊。”爷爷说:“说不清的…我们担心的只有,你。”
“你别去淌这浑水。”老和尚说。
“这是我们的问题。”辰巳同意。
“这里的男人都骄傲得很。”若葵说:“若你硬要插手,只会让他们更难过。”
幽华一言不发。场面有些尴尬。
“那那…”老和尚说:“辰巳兄,你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话题转得很硬,但辰巳会意了。
“这个嘛…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我怎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他说。
“好个安全到不行的回答。”老和尚嗤之以鼻。
“说这种话也不脸红呢。”若葵双手压着脸颊。
“若真要说…就是那些村民吧。活着对他们来说够辛苦了,很希望看到他们过着
幸福的生活。”
这么一说,若葵也不语了,只是点头。爷爷与老和尚肃容以对,此时,男人突然
像个伟大的英雄人物了。
***
“爷爷他们被其他幽灵欺负了。”
“辰巳与若葵的心愿。”
宴会结束,两件事情挂在幽华心头,任何一件都不是她能解决得了的。
“这能力还是太弱了…我还自以为了不起,结果…”幽华自语:“不,怎能怪能
力弱呢?是我自己不争气啊…”
说到底,“致人于死的能力”还是没办法带来什么创造性的成果。“带给人幸福”
的同时对应着“其他人的死亡”。虽然救了父亲她绝不后悔,却无法因此对于自己
杀了辰巳与若葵释怀,当他们不是敌人时,真是很难叫人不喜欢。
“想要为他们做点事。”、“想要照顾他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们的心愿
太大了,那还是其次,如果连他们最基本的立足点都无法确保,幽华简直不知道
该怎么去面对他们的笑容。
“果然…还是得正面对峙,才能想办法呢。”
迂回隐忍并非她的作风。虽然这次她没有任何援手,自己也知道胜算小得惊人,
但是,该作的事情,就是得作。
一夜,她飘然离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