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似乎是个好的开始。”空寂和尚说。
“没什么值得恭喜的,果真要做的话,这边的幽灵还会增加许多许多唷。”
“而我的工作量也会增加许多许多吧。”空寂说:“真是爱找麻烦啊,这就是您
深思熟虑之后的一步棋吗?”
“跟你想像得差很远吧?”
“应该说,我根本不期待能猜到您的想法。不过我很高兴,您并没有拘泥于单一
幽灵的愿望。”
“这样会让你为难吧?把我说得那么好,结果也给不了他们什么实际的东西。”
“哪里,这样我才好做事啊。要达成狂热的崇拜有两个要件,一是要塑造一个永
远打不倒的强大敌人,二是要创造一个永远达不到的美好愿望。至于他们个别的
愿望实现与否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他们自己会把自私的小愿望化入大愿去理解,
并从中得到一定量的满足。所谓的心诚则灵,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
“不知您有没有算进这些因素,却已经很自然地把两个要件包含入您的计画了,
要我说的话,您简直是生来就是要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空寂说。
“别逗我了吧。”幽华笑。
***
于是,一个伟大的计画悄悄开始运作了。不知要花多少时间,目的是整理出一份
会让历史学家与人类学家垂涎欲滴的文件,幽灵们戏称为“幽华小姐的生死簿”。
像要完整画出一整座森林的每一片叶子,从作为根基与骨干的数个权力者开始,
数量庞大的依附者就如树梢的叶片,枝叶相连而成派系,派系之间又互有牵扯,
更有说不完的历史渊源。因为看人与看自己是他们唯一的兴趣,首领们给的每个
幽灵几乎都是老练的观察者,满肚子珍贵资料,难的是把他们所知的诱骗出来,
还要整理成系统化的,可以分析的形式。
第一步倒是出乎意料的容易,幽华与紫音,两种完全不同的典型,搭配起来却是
天下无敌。只要与她们接触,一定会被她们其中之一所吸引,而一旦被其中一个
吸引,几乎也都会慢慢喜欢上另一个,莫名其妙地,就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因为
大部分的幽灵太会闲扯,幽华甚至经常得巧妙而坚定地,把话题拉回重点。
一个幽灵当然不可能对京城的每个角落都?若指掌,各分区都有当地的首领幽灵
熟稔地方事务,三大领袖则是统合所有地方首领,把势力伸向各个角落。她们见
的就是这些地方首领,在幽灵界也都是叫得出名号的角色。随著她们的“鬼脉”
建立得越来越完整,不知不觉间,两人也成了京城幽灵界赫赫有名的称号。
“死神小姐与吹笛子的姑娘。”这是大部分幽灵的称呼。她们的魅力是相互弥补,
甚至能相互?托,以致相辅相成。幽灵们无意间已经把两人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而她们自己怎么想,却没有人知道了。
真正困难的还是第二步。要把他们言谈中绝大部分的无用资讯剔除,把可用资讯
整理出来,还要交叉比对、仔细求证、相互补完,现代研究所对硕博士的基本训
练也差不多就这样了。而当时的幽华却没有指导教授可以帮助她呢!难度之高,
前三个月几乎都在浪费时间,进度极缓慢,这还不足以让幽华泄气。
真正让她考虑要放弃的,是在这最艰困的时刻,紫音却病倒了。
***
紫音被发现时是晕倒在地上,散落了满地的衣服。幽华几乎立即赶到了,虽然她
原本皮肤就白,此刻脸色却惨白得近乎透明。
“就像双胞胎一样,一个病好了换另一个吗…”爷爷说。
“不,完全不一样呢…”若葵说。“幽华小姐生病时,可没这么令人担心啊。”
确实,之前幽华生病时虽然脸色很差,却不会有那种风中残烛的感觉。实在很难
想像她会被任何东西打败,更别提只是小小的病魔。但是紫音就不一样了。
“简直像在出征前夕,帅旗却被吹落在地啊。”空寂叹道。他也想不出什么振奋
人心的话好说了。
***
“其实早觉得不对劲了,但这里不对劲的事情太多,相较之下就觉得不足为奇。”
女鬼说:“人类怎能跟我们这些幽灵长时间相处呢?死者的阴寒之气对人类本来
就不好,甚至有会折寿的说法。紫音是女子,体质本属阴寒,碰上阴气更是缺乏
抗力,现在才生病其实算晚了。”
“我猜…她应该已经不舒服很久了,只是一直瞒著你。”武将之鬼说。
“…那为什么我没有事?”
“你有死蝶保护著啊!你都没想过为什么我们不会接近到你三步之内吗?那些
讨厌的蝴蝶顶多就允许我们靠这么近,再过去就很危险了。”文官鬼哼了一声:
“她从没跟你抱怨过好冷、好冷吗?”
当然从来没有过,所以幽华甚至不知道原来幽灵是冷的。她突然看见之前与百鬼
对峙后,爬下树的紫音肩膀发抖的情景,耳边听到她说:“小姐您真厉害,我连
笑都笑不出来,那些鬼真可怕…”,说这话时,声音好像也在微微发抖。
--原来她不只是怕鬼而已…她一直在遮掩,遮掩著我的愚蠢无知…
真相,像好几把刀刺进心里,搅著,刮著。
“为什么不告诉我…?”虚弱的声音,问著无意义的问题。
“你也许无法想像吧。”若葵低声说:“这丫头是多么,多么想要追上你的脚步。”
“但是…她与我们是不一样的。”幽灵们同声说著,似乎是无可辩驳的结论。
--是啊,她是这一边,你们是另外一边,那我呢?
她一直以来暗暗害怕的事情,好像终于成真了。
***
当紫音睁开眼睛,看到幽华在她身边时,一时还没记起发生了什么事。或许,还
以为自己刚睡醒吧?
“您又开始逞强不睡觉了吗?”
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她永远都是这样。
“那样可不行啊,饭有没有吃啊…”
比起说自己的事情,永远永远,都更先在意对方的事情。
“紫音。”幽华说:“我想,你也许不该待在这儿了。”
***
紫音很快地明白了。那表情就像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一样。
“我在家里多少也有些说话的权力了,”幽华自顾自地说著:“钱不成问题,绝
对够你办个风光的婚礼,足以让婆家也不敢轻视你,甚至婚后要把你家人接过去
住,以我们家族现有的地位去说也不是办不到。对象,我心中已经有了好几个,
每个都可以妥善照顾你后半生。说起来你的条件本来就好,那些好男人一定会很
珍惜你,辛苦了这么久,好好过些幸福的生活吧。”
“是啊…是啊…计画得真好,您向来如此。”紫音有气无力地微笑:“只是您知
不知道,现在您听起来像谁?”
幽华一愣,看著紫音调皮的眼角,不禁笑了。自己在不经意间竟然说出了跟妈妈
一样的话,用一样的观念去定义所谓的“幸福”。多么讽刺?那曾经是自己对抗
了多久,甚至不惜装疯卖傻也要战斗的对象啊。
笑容只出现一瞬,又扳起脸孔:“谁跟你说笑?没规矩。你到底还想跟我瞎混到
什么时候?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你却还有很好的未来,如果再容许你待在我
身边,只是更增加我的罪恶而已。”
“原来…这就是您一直害怕的事情吗?”紫音露出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完全跟
空寂和尚学坏了。
“不要再嘻皮笑脸了。”幽华觉得头很痛,因为她正在扮演自己最讨厌的角色。
而紫音却抢了她一贯扮演的角色,这是因果报应吧,来得好快。
“我的身边都是死人,已经没有留给活人的空间了。这样说,够清楚吗?”
她的语气,决绝到连紫音都收起了笑脸。
“是啊…是啊…我懂的。”她笑容一去,病容突然淹没了整张脸。“我一直以为
自己撑得下去…现在…先一步跌倒的我,已经没有说什么的权力了吧?”
幽华闭起眼睛:“没错。”
“那么…为了取悦小姐,我最后说一个故事吧…”
她们曾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本身就是个很精彩的故事。后来与众多幽灵的交谈,
也一起听过许多有趣的,古怪的故事。但紫音有什么可以分享给她听的呢?
当幽华猜到她的意思,所有伪装出来的冷漠之墙,瞬间崩溃殆尽。
“你不要说!”
连声音都微微发抖了。
“我不想听…至少今天不想…”
不想听,因为那是紫音一直不肯说的故事。她选在此时此刻说,给幽华极为不祥
的感觉,好像是什么送给她的遗赠。
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
“我啊,是个地方小官的女儿。长女。”紫音还是说了,语气平静,近乎抽离。
“我下面有几个弟妹,但是都缘薄,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反而活了下来。我
也不能陪他玩,只能天天讲故事给他听,当时那故事里面的善与恶我们都还不能
?解,只觉得里面的英雄很厉害,却不知道英雄会被创造出来,是有其原因的。”
“我的父亲整天为公事奔忙,一年到头没有几天能回家。我的母亲是他的青梅竹
马,两个人的婚姻曾经被当作邻居的话题,因为我母亲是地方上出了名的美人,
曾经有许多比我父亲更有前途、更有才干的人向她求过婚,却都被拒绝了。两人
结婚时据说我外公被气得乱七八糟,直说这种女儿不要也罢。”
--似曾相识的情节呢…幽华想。
“虽然聚少离多,感情还是很好,父亲虽然没有多好的前途,却是个非常温柔的
人。为了回应这份温柔,我母亲也始终对其他男人非常小心,不想惹任何会让我
父亲伤心的话题,奈何,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像所有故事里的老套情节,地方上新来了一个恶大官,见我母亲貌美,便对
我父亲百般刁难,一分一分地,把家里原本就不多的积蓄全部榨光,一寸一寸地,
磨掉我父亲的骄傲与志向,最后,污辱了我母亲,就在我跟弟弟面前。”
紫音笑著摇摇头:“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还小。但是我们?解得很,
我们陷入某个故事里了,成了其中的角色。但不一样的是,没有英雄来救我们,
谁也不会来救我们,所以,这也变成了没有人会想听的破烂故事,叫做现实。”
“母亲不久就死了。父亲却连葬她的钱都没有,为了葬母亲,就把我卖给一户人
家,那是他最后表现温柔的方式。但是对于刚刚开始懂事的弟弟而言,似乎让他
难以认同。‘妈妈死了,是你害死的,现在还要姊姊去陪葬’之类的,伤人的话
不断出口,我反而得阻止他说下去,怎么说也不能让妈妈裹著草席?弃荒野啊。
如果是这个理由,我可以接受。”
“在父子争吵的这段时间,父亲好像过一天就老一岁,弟弟最后跑掉了,前一晚
来找我说,等到赚够了钱一定要把我?回来,我还没听懂,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傻孩子,钱哪有这么好赚?再一次看到他时,我已经变成了别人家的女?,而他
则变成了小混混,一身破烂肮脏,好像整天找人打架,呵,可笑吧?小时候身体
虚弱,长大了就以为打得过别人吗?虽然还在说有钱一定要?我回来,我倒希望
他自己能吃饱就好了。至于父亲,之后就再没他的消息,我猜大概找母亲去了吧,
对他而言,这样是最好的。”
“帮?的时候,没什么好说的。反正身体不是自己的,命也不是自己的。我运气
很好,听说那家里的男主人原本很喜欢戏弄下人,后来好像有什么不能讲出口的
原因,就乖了许多。虽然还是会动手动脚,至少能够忍耐。之后,一个贵妇来拜
访了,她的地位好像远比那家里所有的人都还高上一截,第一次看到主人那么毕
恭毕敬地对一个人,我端茶水给她时,正眼也不敢看她一下,不知道她到底看上
我哪一点,抓起我的手看一看,捏一捏,又叫我看她,我这才看见她的模样。眼
睛很小,明明年纪应该也不老的,却已经早生华发,化妆也盖不住皱纹,像一棵
秋天的树般孤独的人。她看了我一会,也没说什么,等到她要离开时,我才突然
知道自己要跟她走。”
“那就是我与流石夫人的相遇。”
***
“她是我生命中非常特别的人,虽然对她的记忆几乎都是不好的,她的个性非常
古怪,喜怒无常,要照顾她的生活可不简单。开始的一年几乎都在打骂中度过,
之后慢慢抓到了诀?,稍微让她高兴了些,有一天心情好突然说要教我吹笛子,
我不久后就知道,那才是苦难的开始。”
“小姐您不是老是嘟?,为什么练了半天,就是没办法吹出跟我一样的声音?我
总不愿跟您明讲,其实您欠的不是资质,如果有人拿著藤枝在您身旁,指法不对,
打一下,气流不对,打一下,手肘掉了下来,打一下,吹到没了力气,就打到有
力气为止,如此,每天好几个时辰,几年练下来,您一定吹得比我好。”
“我很笨,所以真的是拼了命去学的。每天练习才开始就觉得撑不下去,最初的
几个月,练到最后,笛孔滴下来的水都是红色的,看到衣袖被弄脏我还吓一跳,
边洗边想,怎么会沾到?砂呢?”
紫音说著,居然笑了出来,好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幽华注意到她指尖抚过,
小臂上数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挨打时,刚开始不敢躲,后来忍不住拼命躲,越躲打得就越厉害。流石夫人刚
开始打我时都是很生气的,但打一打,却又笑了出来,不是那种开心的笑法,而
是一种比哭还可怕的凄厉笑意,边打,边笑,边说:‘痛吗?但人生能给你的痛
远远不只如此呢。乐音是从笛的孔?出来的,其精魂则是从心的孔?出来的,故
乐曲要能听,就得先把心上?几个洞,那是多么痛的事情,你根本不能理解吧?
所以笛子要吹得好,就得先知道什么叫做痛,懂了吗?…’,诸如此类的言语,
我当时也不太懂,等到我懂了,那是许久以后的事情了。”
“等到我懂了,夫人已经快死了。”
***
“那些幽灵大人们形容得真好,她确实看起来就是不会长命的那种人。无需别人
去害她,她已经给自己带来了太多麻烦,周围的侍女也都怕她,躲她,后来想想,
好像也只有我傻傻的不会逃,也许是觉得,不管逃到哪都没有差吧。”
“渐渐的,我也疏远了除了她之外的一切关系,经常只有我跟她两个人,一整天
除了必要的话之外什么都不讲。只有弟弟偶尔会溜进来看我,有一天突然被夫人
发现了,尖叫著拿著大扫把打了出去。这小子连个老女人都打不过呢,真是的,
学别人当什么流氓啊?但他仍然有空就会来看我,而且也从没跟我拿过钱,要给
他还不肯拿,老是说拿了就变得跟父亲一样恶劣,钱就是钱,哪有那么多好说?
就是爱说梦话啊,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小鬼。”
“我倒觉得…他很有骨气啊。”幽华忍不住插嘴了。“也许不是打不过老夫人,
只是不想打而已吧。”
“嗯,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而且他很喜欢你呢。”幽华说:“如果说长不大的孩子,我也是啊。”
“您不一样。”紫音说:“您看起来什么都不想,其实都已经算得很透彻了,所
以虽然每次看起来都很惊险,却总是能过关。他啊,却老是说些不著边际的话,
小时候跟他讲一些厉害侠客的故事,就嚷著以后也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当时他
还是天气一冷就会发烧的孱弱孩子喔,完全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所以,才
总是令我担心。”
“担心他,我帮你找找如何?”
“找不到的…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还活著与否,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
么去找?而且,我想他不会原谅我的。一直以来都是他来找我,我却连他住哪里
都不知道,有一天,流石夫人远方的朋友突然来拜访了,就是您母亲大人,待了
三天,夫人突然就把我送给了西行寺家,要我当天就随著您母亲走,从此之后,
我再没有见过他了。”
***
如果有泪水,也许还洗得净少许。如果有叹息,也许还找得到出口。但紫音的表
情实在太淡然,淡到让幽华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那宛若风吹落叶的,无可
言喻的哀伤。
“来这里之后,我的笛子确实吹得更好了,简直进步神速。我逐渐体会了夫人说
的,什么是在心上?个洞,然后才有音乐。我的人生早已破洞累累,只是我始终
拒绝看见,直到周围只剩我一个人时,才能看得清楚。”
“如果我从流石夫人那边学到了什么,一个就是吹笛子,另一个,就是如何用孤
寂而高贵的姿态去对这世界。我不想再与任何人产生关系,反正也留不住,我想
我这辈子注定就是这样随风吹,随水流的命。此时,我遇见了您。”
“接下来的话语,也许会令您不快,请原谅,但我今晚不想隐瞒任何事情。其实
第一次看见您时,我是很讨厌您的。您的纯真、和善、全不设防,让我看见自己
的冷漠与孤寂。您天生命好,绝不会有人像对我那样打您骂您,所以您的皮肤仍
细嫩光滑如同婴孩,我却早已遍体鳞伤。您映出了所有我急欲忘却的,丑陋无比
的自己,那远比流石夫人的责打还要痛苦许多。此时刚好主母交代下来,要我盯
著您的一举一动,好让她能修正您的言行,那正合我心意,我欣然领命。”
“还记得您曾经说过,我的告密方法太笨拙吗?其实我有想过,要做得隐密呢?
还是做得明目张胆呢?做得隐密可以保护自己,但一点趣味都没有,因为您摆明
了就是不怕打不怕骂,整天笑嘻嘻的像没事人一样,我逐渐知道了,主母的责骂
只能给您一些麻烦,却根本伤不了您,要伤到您,必须用更巧妙,在常人眼中也
或许是更笨拙的方式吧?我开始努力争取您的信任,努力让您更接近我,我真正
想要看到的是,当您发现我是背叛者时,那个表情想必很有趣吧?即使会因此被
赶出去,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但结果,我们都知道是谁赢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您说过,原谅我的理由是‘因为我必须那么做,而不是我想伤害您’。您错了,
我确实是想要伤害您才那么做的。只能说您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当我越努力想
要去伤害您,却越是被您吸引过去。面对我一次又一次的挑衅,您却好像傻傻的
一无所知,到最后,弄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里外都不是人。最后我想
放弃了,您才跟我说,您早就知道了,却不想揭穿我,只因为我对您很重要。”
“您也许很难想像那几句话对我的意义。即使我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您却对我
说:‘不要紧的,我都懂’。一直以来,别人来找我都是想得到些什么,却从来没
有人如此包容过我,如此自然地接纳了一切。当时我就知道了,除了这个人身边,
不会再有任何地方能够让我安心。”
“后来您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取了许多人的性命。您总是说自己是怪物,虽然
不讲,却认定我迟早会因为害怕而离您而去,您却不知道,我有多么?慕您。”
“我自问,如果我能让那害得我们家好惨的恶人伏?,我会不会做?答案是会,
毫不犹豫的。若能看到他冰冷的尸体倒在我面前,天知道我有多开心?我们心中
多少都有几个该杀的人,只是大多数人没有那种能力付诸实践,在那庞大的暴力
之前,我们像随捏即死的小虫,这时却在讲宽恕的美德,根本是本末倒置。宽恕
是强者的特权,只有当真的能伤害对方时,宽恕才有实际意义,如果连一根毫毛
也动不了对方,那宽恕与否也根本影响不了什么,只能让自己活得开心点,麻?
自己的无能与怯懦。”
“您说的巨大怪兽,其实我也是、这边许许多多的幽灵们也是,多少都有感受过
它的存在,甚至看过它??的脸孔朝我们扑面而来。但我们也无能为力,只希望
被它咬到的不是自己。如果能做些什么,那多好呢?于是,英雄的故事诞生了,
但故事里的英雄,为了所谓的仁慈也很少对恶人赶尽杀绝,就算把某个恶人集团
赶尽杀绝了,那也只是拔去野兽的一两根爪牙,根本伤不了它的根本,然后他们
率性地离去了,故事结束。那么被?在故事背后的,受伤而狂怒的野兽与无助的
村民会怎么办呢?所以,那种故事只能给孩子听,现实生活中,我们宁可不要有
英雄,也不要有侠客。”
“但您却想与那野兽正面为敌,甚至予以杀灭。那是多么疯狂的梦想?因为太过
疯狂,甚至连说出来都觉得荒谬,但如果真的要说谁有这个可能做得到,也许就
是您了吧。虽然每个幽灵嘴巴都说不相信,他们的眼睛却说著完全相反的话语:
真的很想看到您借助他们的力量,与死蝶的力量,向那巨大无形的怪兽挥出狠狠
的一剑。那是寻常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幽灵们期待著,我也期待著,如果真
有实现的一天,我们可是作梦都想看到那一天的出现。”
“所以,就算之后发生了多少事情,我也想追上您的脚步。就算您双手已经染了
血迹,我也能相信您的善良,如果您要消失在深深的黑夜里,为那些死者而奋战,
我也会坐在这里,等您回来。即使我只能做到这样…我也会尽全力去做。”
“您对那些幽灵大人说:‘我们的存在,是由许多我们熟悉如同空气一样的东西
支撑著,虽然我们通常对其毫无感激之情,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旦消失了,
才会突然发现自己在世界上竟已无所凭依…’”
“我就在想:‘我的运气很好,一直都知道那是什么呢,因为她就在我的眼前,
始终如此耀眼。’”
紫音喘口气,低下头,似乎终于说累了。
“所以,可以答应这任性的要求吗?我会努力让自己赶上,努力让自己不成为您
的负担…所以,请不要赶我走,请不要,让我虽生犹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