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个多月前的那天谈话结束之后,秀麻吕就再也没来找过他了,除了朝上必要
的出席外,要找他还找不到。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像他这种人该去的地方,
那么大个人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似的,一出宫门就不知跑哪去了。
面对他莫名其妙搞失踪,其他大臣倒是不甚惊讶。任何人碰上这种明显超乎常理
的不可思议事件都一定会不知从何下手,如果再掺杂对死亡的惧怕,爱惜生命胜
过荣誉感的贵族们面对超出他能力所及的任务感到无从措手,最常见的应对就是
相应不理,又怕别人登门去冷嘲热讽,只好一下朝就躲去某个秘密的温柔乡玩了。
叫秀麻吕去解决这件绝非他职权范围的事情,即使如主祭猜测,这个看似无理的
人事安排背后另有其深沈的计算,但多数的大臣对于这命令的理解倒是很简单:
“那小子大概得罪了哪个高层的派系吧。不过让他跌个灰头土脸也没什么不好,
那么嚣张的?伙,被这么重重挫一下要是能侥幸活命,也许就懂得?虚了吧?”
人们完全已经等著看笑话了。也难怪没人认为会成功呢,虽然有命令叫他去做,
秀麻吕却没有任何职位上的调动,也因此没有动员任何司法或战斗人员的权限,
换句话说,除了派个阴阳寮的主祭做他的专业顾问,他几乎等于是两手空空去面
对一个主体不明,只知其破坏力被推估凌驾上位贵族私兵团的神秘暴力集团。只
要稍微有些自知之明的人都会立刻投降的。
虽然如此,仍旧有人对他抱持著些许期待,尽管这期待不曾说出口,对于秀麻吕
这种近乎不负责任的态度还是感到不能苟同,特别是一个月前曾经听他信誓旦旦
地说著自己会怎么做怎么做的主祭大人。
--这小子完全忘了有托我调查纸条的事情吗?还是,这调查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给我点工作做?主祭当然对此不无怨言。
如果只是哪个大官心血来潮地跑到他家,交给他一个摸不著头绪的事情做又匆匆
离去,那他八成会随便做做再很严肃的回秉上司,反正随便说说的?伙,当然给
他随便做做的答案就好。如果那位大官说完了之后再也没来跟他要答案,他更是
不可能去主动登门拜访,如果这事情对那长官很重要,他自己会来找主祭问进度
的。自己跑去抓耳又献计,简直像急著要邀功的可怜虫,再年轻个二十岁也许他
就会这么做,都这把年纪了,考虑一下身份地位,架子总是要端的。
但他确实尝试过想找到这行踪诡密的秀麻吕,只因另有个无法拒绝的麻烦委托,
来自他多年的老友。犹记得两个月前,当幽华父亲一听到是他接了这份烫手山芋
时,长吁短叹、若有所思了好一会,才说:“现在似乎只有你能帮得了那年轻人
吗?请你务必多多关照了。”
在幽华父亲私人的聚会里,秀麻吕也是偶尔出席的角色,虽然通常只是待在角落
斜著眼听众人高谈阔论,很少像其他人一样缠著幽华父亲说话,但两人似乎颇为
投缘。也难怪呢…虽然许多地方不一样,但这小子有某些鲜明的特质,实在是跟
他那个老朋友年轻时像得不得了。
该怎么称呼那种特质呢?用主祭的话说,就是“像白痴一样的天真性格”。
这种性格的人好像天生就觉得这世界该是什么样,同时觉得自己降生在世上就是
为了让这世界变成那么样。可笑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出生死亡,而太阳起落的
时间也不会因此改变一分一秒,凭什么觉得自己的存在比泡沫还要珍贵一些?这
种短如流星划过的人生原本就不能期待能留下什么,他们抱持著不合理的期待会
失望也是正常,然后又觉得这世界欠了他什么,指天骂地顿足捶胸,真是愚不可
及!自己把原本就不舒服的人生变得更加痛苦,还自鸣得意的人还能怎么说他们
呢?主祭已经在脑中写好了诊断书,“自我意识过剩”,完毕。
有相同毛病的?伙也难怪会相互欣赏了。主祭丝毫不想遮掩自己对于这种性格的
厌恶,所以他经常嘲笑这位老友。幽华父亲气量并非特别宽宏,只是在他理性尚
存时,会觉得容忍地位比他低的人出言不逊是一件非常高贵的事情,并藉此得到
精神上的满足。这种特质更是让主祭情不自禁想要玩弄,不玩简直对不起自己。
像他就从来不会这样找自己麻烦,徒弟、下属看到他永远都像看到鬼神一样敬畏,
钱如果藏著不用就根本不能叫钱了吧?他觉得权力也是一样的东西。
虽然如此的不欣赏,但这位老友的托付还是得听一下的。
所谓“找不到”是针对一般人而言,是主祭的话,其实他真要找是一定找得到的。
咒术师的专业技能之一就是御使妖魔,像找人这种工作,尤其是像秀麻吕这种已
知道长相、名字、甚至还在他家里留著气味的?伙,可以说已经被锁定得死死的,
只要驱使合适的妖魔,就能针对上述的“气味、相貌”等特性追踪。
例如他自己家传的黑猫式神就是非常理想的选择,以其智慧与力量想达成这任务
简直易如反掌。问题是有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呢?
在乡野传说中以驱使妖魔闻名的咒术师,如役小角,安倍晴明等,他们役使妖物
的次数如此频繁,容易给人有一种错觉:那好像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会念几
句咒,就有无尽的免费仆人供他们使唤。
实际上,当然没有这么美好。
叫人做事要给他钱作为雇?的交换,叫妖物去做什么事情也要交换,只是消耗的
货币是看不见的物品:人的精神,要驱使越强的妖怪就需要消耗越多的精神力,
就许多层面而言,那都是比金钱贵重许多的东西。人毕竟是懒惰的,一般没必要
是不会自找麻烦,如果同一件事情能不用动到妖怪去做,他们就宁可寻求更简单
的途径。比如叫妖怪去买菜当然可以,但绝对比自己走路去买要花上更多精神、
绝对不划算,所以一般还是叫免费的学徒去做。叫妖怪去拉车当然可以,但若不
想到哪都伴随著路人尖叫逃跑,弄头牛来拉绝对能省去更多有形无形的麻烦。
知道这一点后,就能?解安倍晴明叫式神做倒酒、做菜、扫地这些琐事看在那些
“懂得门道之人”眼中是多么不可思议,他倒不希罕凡人的惊叹,那些动作主要
是做给那些“懂得欣赏的?伙”看的,有那么一点露本事的虚荣意味在,他本来
就是个很骚包的人,外表冷静,内心可狂野得很。
跟那位天生明星比起来,主祭务实多了,他考虑一下,手下随时能出动的式里,
最适合去找人而不会出差错的只有猫又,一只代代相传,已届数百岁之龄的黑色
猫妖,但它太强了,用起来会让术者非常疲累,而他最近刚好有其他棘手的工作
要处理,没有那种余裕浪费,其他的式各有其特长,寻人却非它们所能胜任的,
有可能会失败,那就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与精神力,他可不要。
所以,这条路不想走,只能循另一条堪用又不那么费力的途径:道听途说。
幽华父亲年轻时性喜结交豪杰,由这层关系牵线,再加上主祭自身的某种才能,
他认识了不少非常善于找人的?伙,这些人多半是老百姓眼中的三教挡住一般,阴阳变换,顾此失彼,世界上
本来就很少两全的事情。
他穿过宽广的庭院,小心地踏在阴影里,远处的众人果然无视于他的存在,他听
到仆役们兴奋的交头接耳,看见侍女们大惊小怪地挤来挤去,就连这家的小姐也
似乎坐不住,移身?前掀起一角,窥望著遥远得根本看不见的某个人物。这排场
简直像明星要开演唱会似的,
他还不知道自己刚好赶上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兴奋什么,只是看著这一切
觉得很有趣,至于师父的命令就暂时被?到意识的海平面以外了。以小偷的锐眼
极目望去,所有群体意识的焦点汇聚在一个人身上,正是秀麻吕,那个害他被骂
的?伙。当他拨动琴弦,竟然让他瞬间忆起了很讨厌的感受,全身的汗毛直?了
起来。
“不妙!”他习惯性地蹲下身,双臂环住脑袋,像怕被打一样。
当他第一次中了主祭大人的咒便是这种感觉,地面像整个倾斜了,扭曲了,变得
像稀饭一样松软,而从他藏身的暗处到远方的宴席间,黑暗突然被各色的光点所
充满,飞旋,撞击著他的视野。
秀麻吕绝非咒术师,如果是,猿飞一定会知道的,他师父可就是此地阴阳师的头
头呢。不是咒术师就不可能会施咒,但他确实掌握到某些咒术的本质,并且以自
身的特长为基础,得到很类似的效果。当他拨动琴弦的那一?那,音场所及之处
即为他的领域,足以把涉足其中的人们全都拉入他创造的境界中。
猿飞毕竟已非昔日脑袋空空的小贼,受过些这方面的严格训练,当感到对方展现
出类似想要对他施咒的意图时,身心便反射地起了防卫,瞬间把自我意识与外界
影响分隔开来,也因此,当秀麻吕真正开始时,他已经能在精神上占据一个适当
的位置与距离,就像站在安全的城楼远眺钱塘的大潮一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