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好烦啊,快消失吧,讨厌的老头。
一个过于炎热的夏日午后,一个无心的念头,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后果。后来,也
是很类似的念头,夺去了另一条人命。
最初的两人,也是现在与她最亲近的两个幽灵,从来也没有对此抱怨过一句。但
也许早在那时开始,她已不再相信自己会有好的结局。
--我甚至差点杀了紫音!
她第一次这么害怕一个人,而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
死掉比活著还要好。
但是,幽灵们向她提出了请求。无法拒绝的请求。
“请你帮我照看著那个浑小子吧。”
这要求虽然很麻烦,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做到,所以拒绝不了。要完成这事也必须
舍弃许多东西,比如说,若要让父亲生还,可能要夺去更多人命,这心理准备她
早已做好了。但眼前的两个幽灵已在她生命划下不可抹灭的裂痕,如果继续夺取
人命,可以想见的是,自己属于“人类”的部份也会变得越来越残破不堪吧。从
死蝶初次出现到收伏,好不容易才让除了紫音以外的人愿意接近她,甚至认同了
她的存在呢。她并不讨厌被人簇拥,也满喜欢被别人需要,只要是人,都会希望
适量的温暖吧。
但是,她又想,有多大的差别吗?我之前没有那些难道就活不了?
“真的变成妖怪了呢。”
剪发时的自嘲,无意间说出了心声。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很不想把紫音牵扯进这件
事情,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不想让她沾染了自己的厄运。
但在最后关头,还是软弱了。
***
之后就是战斗,一直一直不停的战斗。最初提出要求的幽灵,反而先一步退却了。
“这次不要你插手。”爷爷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真的…已经够了。”
他的眼底有深深的罪恶感,躲避著幽华的视线。幽华不懂,从开始到现在,做的
不都是同一件事情吗?为什么人总是一会儿说这是好事、该做的事,一会儿却又
改变心意呢?
“您是要直接告诉我那些我该知道的重要事情,”她问:“还是要我自己去找?
无论如何,我都是会去的。”
一次又一次,送去了胜利,带回了死亡。她是与幽灵一般模糊的物体,比阴影更
隐蔽的存在,对于亲友而言她是幸运的根源,对于敌人而言她是死亡的化身。她
对死亡的感受力越来越强,人们从一出生就开始步向死亡,每天每天累积一点点
伤害,小伤害累积成为大病,最后夺走生命。要洞悉某人还能活多久,若不计入
“死于非命”等意外因素,对她而言是可以轻易预测的,就像熟手的花匠,光看
花朵?放的姿态就能准确预言其寿命般,要摘取也很简单,只要一个念头就够了。
如她最初所料,随著一个又一个生命被她摘取,心中“属于人”的组成也慢慢被
蚀空、崩解了。
感觉远比她想像的还糟呢…像在深山里迷了路,乌云密布的天空渐渐昏暗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找不到出口,忘却了来时的路,走著走著,连最初为何要来这里
的理由都记不清了。
幸好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某个东西引导她走出去。也许是一抹微笑,一个担心
却包容的眼神,或是一曲天下无处可觅的笛音。那人永远都是在燃著灯火的房间
里,带著比灯火更温暖的笑容等待著。
“听到这个,才有回到家的感觉。”
“欢迎您回家,小姐。”
直到她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抬头看看,庭院已经塞满了幽灵。
***
“你们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她问。
“其实也没什么,”幽灵们答:“如果真的要说的话…”
希望那个某人能健康快乐,福寿康泰,心想事成,阖家平安…过于天真的心愿,
一无所有的亡灵,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们,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达成的愿望。
因为她看得见,透过足以引起全城瘟疫的数十万只死蝶,她看得到城市的寿命在
倒数,而且那数字所剩无几,这就是当初异常大量的死蝶进驻的原因。它们嗅到
这个名为京城的年老花树已摇摇欲坠了,而随著巨大幅度的崩解,可预期的是大
规模的兵燹、屠戮、焚城,而且乱流会不断扩张,至少这些幽灵们的故乡几乎是
无一能幸免地卷入大破坏的漩?,为之后的重建提供足量的绝望与死亡。那对于
死蝶而言是如梦似幻的?宴。
就像儿时偷偷潜入偷听父母说话一样,她偷听到了剧本。不太一样的是,这次她
可以选择逃,就算终将?灭,那也不干她的事情,她的能力用来自卫,甚至保护
家人都绰绰有余,这一点早已证明过很多次了。何况,根本就没有人认为如此大
规模的瞬间?灭是有可能发生的,所以也没有人会期待她去解决。
“希望我老家的人来年能够吃得饱、穿得暖…”
“希望明年收成好一些,让邻家那对老夫妇能安享晚年,他们人真的好啊…”
“希望不要再挨饿、不要再有瘟疫、让村子里面的人们喘口气吧…”
一个又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从已死之人口中说出。如果能够欺骗自己的话,那
活著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
“想做的事情,就一件。”她对幽灵首领们说。
“我们来让这污?的世间干净一点吧。”
***
--所以,剑柄是握在我手中的。无法停止,只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她站在乱石堆中,停下了手。
--我与死蝶相遇,活下来了。与幽灵们结识,活下来了。碰上了我不应该打得赢
的人,还是活下来了。虽然我确实有努力去掌握每一丝生存的机会,却总觉得还
是什么也抓不住,什么时候该活,什么时候该死,难道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吗?
如果我连自己何时将归往何处都无法决定,又怎么决定得了别人、甚至整个城市
的死活?
--这样的生命,与系著绳子的人偶又有什么差别呢?如果我再努力的挣扎,还是
什么都抓不住的话,那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死蝶呢?为什么要让我有这个能力?
为什么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祢们,到底要什么?
与其说她不信神佛存在,不如说她是不信“求神拜佛就会得救”的说法。因为她
自己需要人救的时候,从来就是只能自己想方设法,所以神佛存在也好,不存在
也罢,反正她不认为对现状有实质的帮助时,也就没心思去多想。
但不去想,并不能让她摆脱那时常出现的无力感。
恰如辰巳说:“就尽全力,然后看天让哪一边活下来吧”。与赤焰之鬼的交锋,
让她更深刻地体会了辰巳说这句话的心情。即使作了再多准备也未必能到达终点,
强弱悬殊也未必是胜败的保证,在不可见的暗处,似乎有某些物事操控著万化的
运行,无数学派、宗教提出了各种说法试图解释其规律,而幽华则没有闲工夫去
埋进这千古论争,如果作得到的话,她便想直接抓个神明来问问,到底这一切是
怎么回事?
但是她作不到。即使把自己的心神与穿梭境界的死蝶重合至她能忍受的极限,也
无法找到在众人口中无庸置疑的,所谓“神明”的存在。
很遗憾地,如果她与八云紫的相遇再早三年,也许这便不是问题,因为紫很可能
会帮她,而这位裂缝妖怪小姐在这领域的学识早已超过了任何一个人类的智者。
但在三年前的此时,紫正在忙其他事情,幽华也没有闲暇去找能帮助她的明师,
而父亲人脉中的咒术师又没有她认为可以信赖的,所以,还是只能从京城幽灵众
那边汲取咒术方面的破碎知识,自己在黑暗中摸索,拼凑出堪用的对策,她一直
以来,都是这么孤单地走了过来。
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她这么特别。
“当重要的、珍贵的东西从上一代传承下去,若下一代能充分理解其价值,两个
生命便从此分不开了。那很类似血缘,但在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血缘更亲…”
--…那便是心法了。而现在,你却把它给了我。
“既然我们都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又能看到对方的应对的话,那有没有实际交
到手已是无关紧要了。”
--确实如此。那么你也知道吧,若没有任何作为便离去,就等于与我同罪了?
--…这么想要保护我吗?
她笑了,低垂的眉角带了一丝苦苦的味道。
之后,不管去哪里,她的怀中永远藏了一把扇子,数十颗棋子,这两者在必要的
时刻都可以化作一击致命的利器,以备突如其来的近身战。姑且不论其他武者,
以她所知的赤焰之鬼来衡量,她有把握有超过一半的机会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
而只要能撑得过三招,已足够触发死蝶去夺走对方的性命。
如果没有死蝶与毒蛾,她只是个手无?鸡之力的弱女子。
但如果加上它们,光以夺命的效率论,她已经非常非常接近“天下无敌”了。
两天结束,把新知融贯入自我体系的幽华,又是神采奕奕。
***
“那么,我们走啦。”辰巳说。
事件解决,如之前所述,白玉楼的坏孩子帮要先离开一阵子了。
“你们要好好看家啊,咱们出去散个心,可不想回来发现竟然无家可归了。就算
真变成那样,也要找个咱知道的地方待,别让我们天涯海角去找人算帐啊。”
“你们才别玩得心都野了,出门去流落到天涯海角不知回家,我们就在这儿等著
数,一个都不能走?啊。”
幽灵们花了点时间互道珍重。
“幽华小姐。”辰巳低声说:“借一步说话好吗?”
“这件事情能够这样结束,实在已经比我先前猜想的好太多了。真的很感谢您。”
他的神情多了些东西,在已有的欣赏上,新添了敬意。
“这事儿也让我对您改观了,以前一直觉得您是谋士之流的人物,让我始终对您
有些疑虑…”说到‘谋士’二字,他闪过一丝不悦的神情。“现在我知道您不是
那种光说不练的角色,您,是真的很强。”
“过高的评价,反而会让我感到困扰啊,辰巳。”幽华说:“规则由我订,如何
进行也归我掌握,你师父自重身份,不断相让,恰好符合我的预期,也因此诡计
才能成立。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实一点也不光彩。”
“是不是诡计、光不光彩,我无法评论。”辰巳:“我只知道我们这些粗人呢,
是不相信‘说话’的。话语可以有诸多花巧,真假难辨,但一旦兵刃相交,这人
是什么模样便再也藏不住了。看来木讷的人也许招数意外地奸巧,或嘴上强硬的
?伙动起手来却带著怕死怕痛的弱气,距离生死关头越近,本质越藏不住,这是
我们最熟悉的交谈方式。您能赢得赌局,并不只是因为领悟了奇招或施了巧计,
最重要的,是您用我们的‘语言’与他交谈,而他以此认定了您的本质,这一点,
倒是完全不打折扣的。”
--就是认识得太清楚,才会转身离开吧。幽华想著,没说出口。
“相识至今,客气话也不多说了。您很强,但是再强的人都会有弱点,如果说您
还有什么弱点的话,也许就是…您似乎非常讨厌弄脏自己的手吧。”
“弄脏?”幽华下意识地举起手看,笑了:“莫非在你眼里,我还是个天真无邪
的小女孩吗?”
“别误会了。您对于决定要做的事情,确实从来未曾手软过,但是,好像一定要
符合某个规矩,您才准自己动手。尽管没有明讲,您却画下了一条明确的界线,
如果没有越界就不会轻易出手,即使可能会危及自身…您也不肯违反原则。”
“…说真的,我没办法说这是坏事。”他苦笑一下:“如果您不是这样的人,我
师父根本活不到今日,您大可以勒令死蝶杀了他,因为他不只一次严重危及您的
性命,但您却一直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只因为他是我师父,更因为您答应了我。
这份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但恩情跟事情得分开来讲,我感激您,但还是得说,
您这样做,是错了。”
幽华睁大眼睛。
“就算不提白玉楼计画,光是有这许多幽灵仰赖您的翼护为生,而紫音姑娘如果
没有您,在这个家大概也很难待下去,您的命实在是不能冒险的。若我师父最后
那一下打实了,您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您真的那么有把握他不会取您性命?”
幽华想了一下,摇摇头。
“…我想也是,他已知您领悟了‘意在机先’,便不可能佯攻,那一击绝大部分
是真的,只是最后关头用蛮劲硬收回来而已。而最后到底会不会收回来?您事先
绝对猜不到,虽然如此,您还是没有动作,连一丝防卫的意图都没有。”
辰巳叹了口气。“其实就算您答应了我,我还是做好了随时被牺牲掉的心理准备。
因为您的命已经不只是属于谁的,如果为了我而冒险,对其他白玉楼的成员也是
不公平的。即使您违背了对我的诺言,即使这会让我非走不可,如果那能让您多
一丝生存的机会,我就没理由怨恨您。因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算会失去我,
对其他幽灵也不会交代不过去。”
“平常您闯入那些奸恶者的住所,坚持如此冒险是有必要的,您既然这么说,那
我们就相信。但我师父已经逼得您无路可退,您却仍要冒险,找寻不违背您原则
的解决方法…老实说吧,我们觉得您有某种洁癖,虽然轻视世俗给您的规范,但
对于自己所坚持的原则,有种无法改变的、近乎洁癖的执著。”
“虽然,如果您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地相信您,甚至把心交给您。
但是…如果考虑一下您在做的事情,这样的特质很可能会带来危险。”辰巳说:
“有听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能顺心如意,更不像
棋子般黑白分明。对错难分,敌友难辨,当风险已远远大过您所能承受的失去,
为求安定,有时也必须做出牺牲。您不是想清除世间的污?吗?但清除污?者,
手上怎么可能不染一点脏呢?您对于生死看得很轻,却又把许多事物看得太重,
便是如此,才让我们为您担心啊。”
“那是…要我轻视世间一切事物吗?”
“不是全都轻视,只是必要时得做出割舍。即使是自己坚持的原则,或认定绝对
不能背叛的人,若坚持初衷会让您的胜机变得微薄,全盘皆输的机会却越来越大
时,便得做出抉择。因为您不只对被割舍的一方负责,还对另外更大的一块负有
责任,人生的每件事都是赌注,只是看失去与得到的孰多而已。”
幽华叹口气:“你的口气跟我爷爷好像。”
“您看出来了吗?”辰巳笑:“但我会转述的也是我能认同的。如果再坚持下去,
您的洁癖很可能害死您的。这是我们共有的心情,由谁来说,已无关紧要。”
***
辰巳与若葵带著坏孩子们走了。
幽灵首领们收到的回报中,有幽灵是这么说的:“白玉楼只剩下一堆老弱残兵。”
是戏言,却也是事实。去了最具活力与战斗精神的幽灵们,此时的幽华,几乎是
孤立无援了。
冬天,才刚刚到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