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华说得冷静,紫音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哎,抱歉…”她困窘的掩著眼睛,两行水珠滑落到嘴角。
“如果是在?悔著自己先前不该?咒老人家早死,那大可不必了唷。”
紫音不禁笑了。她真的正在想著类似的念头,几乎什么都瞒不过幽华。
“无论你曾经希望她怎样,都与她的死亡毫无关连,光是你的意念的话,就连一
只死蝶的翅膀都移动不了分毫。”幽华:“所以,感到罪恶感是完全不合理的,
也不是我提这件事情的本意。”
“会作这件事情…最初只是一时兴起,但是后来想想,影响很深远呢…或许该说
是她教会了我,如果不把死亡当作‘结束’的话,将会有多少可能性。在那一刻,
人毫无选择地放下了诸多枷锁,突然发现,原来那?绑在身上数十载的重担竟然
都非‘必要之物’。人是孓然一身而来,亦即孓然一身离开,此乃合情合理之事。”
“在觉悟到这一点的当下,感到孤寂,恐惧都属正常,但只要习惯了,便会发现
这竟是没有拘束的自由。人在生前总不是属于自己的,在无数选择中?徨妥协,
在无可奈何间蹉跎消磨,一辈子奔波劳碌,总不脱是为了某人某事或某物。但若
不考虑轮?转生,死后的百年、千年,便都是属于自己的时间。或者可以说,在
生命停止的那一刻,人才真正开始属于他自己。”
虽然已经对幽华的诡辩听得很习惯,紫音仍然不时会有两耳快要冒烟的感觉。
“所以意思是…”她勉强说。“…我们要立志,死后效法那些京城怨灵一般乌烟
瘴气的活著,然后在朔月之夜便能夜行京城,四处骚乱,为所欲为?”
“当然不是…”幽华说:“那些怨恨世间的亡灵,只是众多的‘死之可能’里,
其中一种极端的展现而已,一种贯彻了自我放弃、对世间毫无价值,却以此陶醉
的生存之道。而老婆婆则让我窥见了另一个极端的模样。在终末之时,她长年念
兹在兹的名誉、背叛他人与自己的羞耻、被遗弃的深切恐惧、发誓永不原谅的人,
全都不再重要后,剩下了什么呢?”
“剩下的是一抹纯善的微笑。我很难形容,但那笑容,真是美极了。”
紫音若有所思。
“那也许是…她真正的本质吧。”许久,紫音说。
“也许吧。亡灵为了待在世间,必须抗拒‘彼岸之召唤’而转而怀抱怨愤而生存,
虽然比人类稍微自由,基本的理路却未曾变过:藉由利用某个东西把自己?绑,
藉以得到生存之明证。他们以自己的死亡自豪,也被死亡锁进了另一个牢笼,也
因此,无法逃脱窠臼。”
“但是,白玉楼的幽灵们,却在这一点占了很大的优势…”
“他们听不见‘彼岸的召唤’。”紫音说出了答案,隐约地,她好像有些猜到了
幽华想表达的意思。
“…是的。”幽华赞许地点点头。“换言之,他们并没有哪里急著去,也不必要
找什么东西把自己绑在这里。如果人在面临死亡的前一刻会领悟到什么,那他们
就是领悟到了空无,而且被长期保留在这个状态。他们会循著生前的惯性,惶恐
地找寻值得追求的新价值,所以有白玉楼的顺利推展,也有恶人帮的骚乱,不过,
我是否也能期待…”
“…那所谓‘本质的纯善’,能够从他们身上被引发呢?”
当紫音捉摸著幽华话语里的‘他们’是指谁时,全身一阵颤抖,她从来也没想过
幽华最后的目的竟然是这个。
“我觉得这非常重要,所以,在不得不改变之前,我不会轻言放弃。”
--决定了…吗?紫音闭上眼睛,又问:
“所以…您认为辰巳错了,爷爷也错了,他们的办法,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不…他们是对的。”幽华苦笑。
“他们一直都是对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的,我也懂啊…但是,总觉得
这样的说法,非常狡猾呢。”
“狡猾?”
“这么说吧…评论某人时若用到这句话,往往那人已经作过什么不堪的事情了。
比方说,背叛、欺骗、残杀无辜…等等,违背一般公众价值与期待之事。但他们
获得了好结果,也许对更多人造就了更大的福祉,亦即所谓的‘大事’,所以在
盖棺论定功过之时,众人便说:‘果然,要作大事的人,就是不能拘泥那些小枝
小节呢…’”
“是这么说没错…”紫音。
“但是这样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幽华说:“做不做那些事情,与能否成功
是否互为因果呢?如果真是‘大事’,会影响其成败的因素往往复杂无比,那么
用某时某刻的某个作为去概括其对于‘大事’整体的影响,会不会错误百出呢?
又,看来好像是比较有胜算的选择,选了真的就会成功吗?在状况浑沌未明时,
只能尽全力地看清楚,然后选择一个比较好的决策,那如果看错了、选错了呢?
那些犯错的人们到哪里去了?”
“选错的话…”紫音说:“…就什么都不是了吧。”
“正解。”幽华说:“那么,那些选择了卑鄙作为的大人物们,在‘那个当下’,
当真是因为大家都心怀天下,忍辱负重地背叛了小小的道德?抑或,其实他们也
只是一心想追求自己的名望与成就,所谓‘利益众人的大功’,仅是顺带而已?”
“这……”
“我想,既然连能不能赢都还不知道,要说他们已经开始去细数赢了之后会有多
好的结果,才是无理的吧?所以,所谓的‘大事’,在‘选择的当下’是根本不
存在的,他们作这个决定之时,是为自己,为自己人,为自己想要的东西,总之
不是为了什么天下人。也就是说,只算是为了一己私利的‘小事’喔。”
绕来绕去,紫音的耳朵又快冒烟了。
“反过来讲,你是否也有听过类似‘某某沈浸在权力中而腐化,背叛了自己一贯
坚持的道义与原则,最终导致了他可悲的败亡…’这种评论?”
“有吧。”
“或者这种说法呢?‘某某一路行来,始终坚持著自己的正义,即使被别人斥为
傻瓜依旧未改,最后,他的坚持终于开枝散叶,得到了美好的果实…’云云。”
“这也很常听见。”
“这个说法又如何?‘某某已经太过顽固、缺乏变通之能,又刚愎自用,听不下
别人善意的劝阻,最后的失败也是情理之所常…’”
“当然有听过,但您想表达什么呢?”
“你有没有想过,这几句话可能是在讲‘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紫音的脑筋努力转著:“…如果说,是在评论一个人在不同时期
的作为的话…那确实是可能的吧。”
“不对喔,是针对同一个人,在某特定时刻的作为所做的评论。”
“那怎么可能!?又失败又成功的…”
“可能唷。在选择的当下,既然无法确定结果会如何,那么当然存在著多种可能
的未来吧。”幽华说:“换言之,他坚持了原则,又成功了,就是‘坚持得到了
回报’;若失败了,就是‘顽固不知变通’。他背叛了原则,成功了,就是‘成大
事者不拘小节’;若失败了,就是‘被权力?了眼睛,忘了自己的坚持’。像这样,
怎么说都通吧?”
“那,那么…”
“所以,到底是不是‘不拘小节’,看的根本不是‘选了什么’,而是‘最后成功
了没’。成功了,就是对的,就有道理。失败了呢?根本看不到,因为选错的就
自然被吞没、消失了,既然找不到反例,这样的说法,当然一定错不了。因此,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之类的说法,也只是后人从已知的结果,加上自己的好恶,
说出的风凉话而已。”
紫音觉得自己快坏掉了,好像心中的某一块地面被震裂、撕碎了,脚底下空荡荡
的,低头却不知从裂缝里会看到什么,感觉很慌。
“…所以…根本什么也无法确定吗?”
“嗯。即使再努力,也只能让自己机会更大一些,但最后关键的那一步,还是看
天给不给。”幽华说:“如果是这样,我还宁可贯彻自己的道路,如此无论结果
如何,至少能确定,我一直都是最初的我。”
那时的幽华,或许真的很光亮吧。虽然紫从幽华的记忆里读不到她自己,却能从
对话者的凝视中找到映照。紫音看著幽华,纷乱的眼神,好像终于找到了焦点。
“我…不懂那些很复杂的事情。不过…”
“请照著您的想法作吧。我会一直陪著您的。”
也许,她心中已经暗暗下了某个决定,语气意外的坚决。
“啊…还有,您为老婆婆作的事情…”
“…真的很了不起呢。”紫音的眼睛,微微发亮。
面对这句评论,幽华只是偏过头去,说了句“是吗?”,随即便转了话题。
***
“那个年轻人…最近怎么样了?”
幽华父亲貌似轻松地问著。
“相当努力呢。”
独坐在一旁喝茶的,正是主祭。
“喔?是吗。”
“您担心吗?”
“年纪轻轻,连续二十多天称病不上朝,关心一下有什么不对吗?”幽华父亲微
微皱眉:“还有,对他诸多的负面传闻…”
“他只是比较谨慎而已。”主祭:“出乎意料地,他是非常擅长在黑暗行路的人,
在夜里能作比白天更多的事。”
“夜里?”
“他说,尚未探知白玉楼主获取情报的来源,在那之前,能相信的人非常有限。
不知道谁是他的耳目,若在熙来攘往的白日,也许不知何时就被盯上、走漏了消
息也说不定。所以,在夜里行动还比较安全。”
“说得也是,白玉楼主总要睡觉的吧。”
“错了,是白玉楼主夜里要杀人,所以会比较没空理会其他杂事吧。”
幽华父亲怔了半晌。
“…真可怕的敌人啊。”
“其作为已经很惊人,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到了今天他的本体竟仍未曾明朗。我们
昨晚还在争论,白玉楼主到底是‘一个人’呢?还是‘一群人’?”
“当然是一整个组织吧?”
“是啊,我也这么说。白玉楼主行动至今,从决定目标到动手,靠的全是“准确
无比的情报”。而那么大量的情报,绝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就?集得到。”
“莫非他认为白玉楼主只是‘一个人’?”
“啊…他说情报那种东西,只要用对了方法就能得到。但是,这种规模的行动,
要这么长时间保持在消息完全不走漏的状态,很难想像是‘一大群人’,动手的
最可能是一个人,两个人已是勉强接受,三个以上,便非常困难。”
幽华父亲表情有点意外。“他…这么不相信同伴啊?”
“嗯…”主祭沈吟了一会。
***
秀麻吕自然对主祭大人讲了一堆为何如此认定的理由:白玉楼主虽本质未明,但
其行动已经证明了其具有‘轻而易举地完全犯罪’的能力,这将多么强烈地撩拨
起人的黑暗面!此能力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重压,而外界的全面缉捕是另一层
重压,在内外交关的重压之下,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仍在持续活动,再如何有理想
的团体都会分崩离析的。
所以,要达到天衣无缝的高度统合,一个人是最理想。如果有两个人,即使他们
之间有极深刻的信赖关系仍不足以支撑,此二人必须是光与影的组合,亦即影子
的自主性近乎于零,无怨无悔地跟随著光,两者如同一体。但如此纯粹的关系已
十分罕见,若是三个人以上,除光影外又多了异质,就更不可能形成稳定的结构
了。个性与想法的相异,加上排山倒海而来的诱惑与压力,很难想像两两之间不
会发生争吵,产生裂痕。如果不加挑拨也许还不会马上爆发,但秀麻吕夜夜奔波,
为的可不只是出门赏月而已。
他没有花心思监视那些可能成为白玉楼主目标的人,那些?伙若是稍有自知之明
想必会费尽心力保护自己,也不劳他多费心了。面对绕著整座京城摆下巨大迷阵
的白玉楼主,他把全副心力用于布开同样规模的陷阱,鼓起如簧之舌,在两三层
人际网外,煽动起各种针对白玉楼的攻势。
他深信任何行动背后必有“动机”支撑。尤其像白玉楼主这种精细而理路分明地
连续犯案,若不是非常强烈的动机是支撑不了的。从白玉楼主的行事风格,已可
排除爱憎情仇等非理性的动机,而说到理性的动机,人类求的也就不外乎两者,
一曰名,一曰利。只看是什么名或什么利,品味的高低而已。以白玉楼主而言,
应可以排除“实质的利益”,因为朝中所有宦囊丰满的大老他几乎都得罪光了。
剩下的,就是“名”。只看他求的是什么名,若能辨识出来,那便是他的弱点。
于是,他开始有系统地?坏白玉楼主的声名。手下无人可用,就想办法借到人,
没有局可以布,就想办法就地组出一个局。同时沿著多条线进行造谣、嫁祸、设
局、铺线,将他从如一朵天边浮云般暧mei难明的高处拉下来,渐渐地,白玉楼主
的形象在?论中,被捏塑成随兴残杀、泯灭人性、*虏掠的大盗。
他连夜奔波,?,洒下了,网,拉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他待在主祭家中,像
一只蜷在网络中心的蜘蛛,秀麻吕认定只要持续增加?坏的幅度,总有一天会触
到白玉楼主的痛点,咬下其中一个?,那将是第一次把他从完美的布局中拖出来,
逼他展现出自己的意图。
?旁当然已经布置了各式各样的陷阱。就算白玉楼主真的高明到能够识别出一切
的根源来自秀麻吕…主祭大人的咒术支援将是他最后一步棋。
“虽然有说过我会尽力帮忙…但是,您还真是毫不客气地把我拖下水了。少纳言
大人。”主祭说:“因为等待妖魔找上门,就任性地待在阴阳师家里,全不顾虑
可能带来的危险或麻烦,世间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有些麻烦,但会是值得的,甚至可以说一切希望都维系于您了,主祭大人。”
他说:“白玉楼主已经一再证实了武者的剑矛对他无效,就算用咒术手段,寻常
的咒术师也无法抓到他。但是身为阴阳头,同时亦为京城咒术师统领的您,若有
一天被他入侵到此处,有没有把握将其一举成擒呢?”
“哼…”
“若真的为府上带来危难…那么我离开也行。”
“请您,待著吧。”
主祭的语气依旧,两眼却逼视出光芒。
秀麻吕微微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