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华回去之后,这事件几乎让白玉楼翻了过来。
爷爷说:“他们不是说‘京城的每一个灵能者全都在掌握之中’吗?结果这里就
有一条超大的漏网之鱼啊,怎么会这么巧?刚刚好就被小幽发现了。”
“果然,那群老鬼完全不可信赖…”若葵苦笑。“之前还说‘根据大合约条文,
我们的事亦可被解释为禁止对人讨论之事项’;而基于幽华小姐的要求,首领们
也对其下的幽灵严令再三,绝对严禁对人泄漏有关我们的一切事情,结果还是被
漏出去了,不但如此,似乎还漏得相当彻底…”
“幸运的是,目前我们还仅止于‘策划’,而非‘行动’阶段吗?…”空寂摇头:
“真是拍案惊奇,紧张无比,令人胃都痛了。”
“你并没有叫做‘胃’的东西。”爷爷冷冷地吐槽。
“总之,现在是紧急时刻,兵分两路。”幽华说:“辰巳,请你率领旗下的幽灵
彻查究竟是由哪一个、或哪几个幽灵泄漏的?违反规约的惩罚是很重的,我相信
应该没有幽灵会为素昧平生的人类这么做,可以从该家族的血缘关系去找,答案
或许就在那里。”
“有道理。那若不是呢?”
“若不是的话,就代表我们的认知显然有问题,而且京城的幽灵比我们想像中的
更不可信赖。那也意味著整个合作关系都可能改变,甚至可能会作废。”
“…!!”
“至于我,会去与首领们理论,要他们直接把我们要的幽灵交出来。”幽华说:
“必须试探对方的反应与诚意,视其结果,决定要不要继续或改变。请各位做好
心理准备,我们过去的这一年可能是白忙了。如果反应不友善,最坏的情况就把
之前花间之宴提过的事情全部放弃,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管了。”
“有道理。等真的动起来时,便是个与天下为敌的态势。若不时还有芒刺在背,
后果实在承受不起。”爷爷说。其余的幽灵都表赞成。
“那么,那个秋草小妹妹…您又打算怎么办呢,幽华小姐?”若葵问。
“我以她还是没考虑清楚为由,暂时拒绝了她。”
“不…果然还是拒绝了啊。”
“正确来说,或许称不上是拒绝…我给了她七天时间慢慢想,同时答应她会派些
我们这里的幽灵去看她,让她实际?解一下幽灵的状况。七天之后,再作决定。”
“!!”
“所以,空寂大师,或许得请您派些幽灵过去了。如果自己愿意去开导她当然是
更好。若葵,或许也得麻烦你吧。要怎么跟她说,用任何方法都行,总之,请尽
全力打消她加入我们的念头。我们并没有缺人到连个病弱的小妹妹都不放过。”
“请恕我直言,但您为什么不干脆就直接拒绝了她呢?若您都无法说服得了她,
我们去又能有什么用?”
“我只是在尽可能找些方法而已,因为她都已经明言不相信我了,换个不同的人
与不同的说法,可能会有机会。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拒绝掉…当你们亲眼看到她,
跟她聊聊天,或许就能?解为何我一时拒绝不了吧…”
幽华看著空寂,不知为何忆起了当他还在四处云游时,这里的幽灵因为不满被她
夺命的怨恨,整天骚动著。
--好恨啊,我不甘心啊…
--还我命来!
被她杀掉的人,整天嚷著活著多好;被她救活的人,却对她叨念著好想死去。
--什么世道嘛,真是的!
***
当秋草妹妹窝在房里时,绝对想像不到外头的幽灵界发生了多大的震撼。
面对幽华的抗议,三位幽灵的首领展现了相当大的诚意,并且以惊人的效率解决
了这件事情。与辰巳循线追索的结果一致,泄漏消息的,论血缘应该算是秋草的
外曾祖父,因为心疼病弱又寂寞的外曾孙女,当发现秋草妹妹竟然看得到他时,
便忍不住跟她讲话,这一讲,久而久之,便不小心讲得太多了些。
其情可悯,但他在错误的时间站到了最差的位置。在这种背景下,无论如何幽华
无法手软。那幽灵遭到流放之刑,那是仅次于魂飞魄散之外,最让幽灵们害怕的
刑罚,因为地域观念很强的幽灵,一旦有家归不得,便只能徘徊在永恒的失落与
无限的恐惧之中,有少数幽灵还宁可选择魂飞魄散也不想被流放,但那幽灵只是
默默地接受,然后就此消失了踪影。
自此,全城的幽灵整肃。原本随时间已逐渐松散的规约,又暂时恢复了强制力,
尤其是对于白玉楼的事情,更是不敢对人类泄漏半分。这事件爆发在此刻,或许
对幽华而言是相当幸运的,因为其后续效应,即将在七个月后让安倍泰成从京城
幽灵那边几乎问不到有利的消息。就算用尽了交情与计谋,也难以突破他们心防。
再来,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灵能者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出乎意料的,答案竟然
就在幽华身边。
“总觉得,那个小妹妹好像跟我有点像呢。”最初的契机,是紫音的无心之言:
“我是说,那幽灵不是提过她以前看不见他,是后来才突然变得看得见他的吗?
听到这里,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好像也是这样呢。”
从看不见突然变成看得见,类似案例以前也不是没有,但人的知觉并非这么容易
便能剧烈改变的。若非以特殊的法术去诱导,便是当某人的生命遭到极大震撼,
甚至是重大伤害时,才可能突然出现这种转变。像紫音、秋草这般浑若无事地从
普通人转变为灵视者,连见多识广的幽灵首领们都从未见过。
而两人的交集点,甚为明显。便是幽华。虽然幽灵首领们不算什么这方面的专家,
毕竟见多识广,既然掌握到最关键的一点,剩下的便已猜得**不离十。
“您是说,只要跟我接触的人,就有机会变成阴阳眼?”幽华讶道。
“更正确的**,应该是‘被你救过的人’吧。”文官鬼说:“你那驱逐死亡的
动作,让本来应该死去的人活了下来,久而久之,自然会让他处在一种暧mei不明
的状态吧。人还活在现界,一只脚却跨进了我们的世界,若是这样的人,其中有
几个变得能看见我们,也不足为奇吧。”
幽华好像有些被说服,却又心有不甘地说:“但是,紫音变得看得见你们,是在
她昏倒之前啊。在那之前,我可从未‘救治’过她喔。”
“你真的没有吗?”
“我很确定没有。”
“或许是有,只是你不记得而已。”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记错呢?”
“我不是说你记错,而是紫音姑娘一直都在你身边行动,因此你根本无需刻意去
‘帮她驱逐死蝶’。若看见死蝶在她身旁绕时,很自然地就会想要让它们离紫音
姑娘远一点吧?如此随手为之是不会留下印象的。或许在你不经意间,早已帮她
驱逐了好几次死蝶也说不定。”
“您是指,紫音其实已经有好几次徘徊在生死关头了,但她却一无所觉吗?”
“只怕便是如此吧。我早说过亡者的阴寒之气对常人的伤害很大,但只要待在你
身边,就算原本可能死的也变得死不了。即使是那次晕倒,也许原本是足以致死
的重病,但在还没来得及出现症状前,你已经把死的可能性给彻底抹除了,所以
表面上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劳累晕倒而已…”
幽华看起来好像心神不属,如此反应让文官鬼有些误解了。
“若真不相信,就去彻查所有你接触过的病人吧。我敢说那个秋草不会是特例。
与你长期接触过的病人,多少会出现几个与她有一样的情况吧。”
幽华如梦初醒:“我不是不相信…我会去做的。若有结果,我会尽快跟您说。”
于是辰巳继续把网路布出去,持续彻查所有幽华接触过的病人,果然发现了其中
两人各自产生了或强或弱的灵视能力,好消息是因为他们多半也病奄奄了,都把
这突然冒出的能力当作是病中的幻觉,与人与鬼的互动都不多,亦未发现此变化
有对白玉楼的隐密产生什么影响。
这场由秋草妹妹引起的风暴就这么落幕了。但对幽华而言,最麻烦的或许才刚要
开始。
***
“…我从来没有看过死志这么坚决的孩子。”空寂回来,面色难得十分凝重:“她
看起来真的好小啊…怎能这么年轻,就把所有的希望摆在死后?这到底是怎样的
宿业啊…”
“…跟她讲什么都没用。”若葵回来,表情跟所有去看过秋草的幽灵们一样沮丧。
“不断徘徊在生死之境,好像让她的心智超乎年龄的成熟…与她讲一讲话,心情
就变得很闷,闷得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下去。更闷的是,明明就知道她说得不对,
我却反驳不了她,好像硬是叫她活下去,反倒变成是我在无理取闹似的…”
幽华刚写完一张‘幽华式鬼画符’的笔记,把笔搁著,沈默不语。
若葵说的,确实是最让她感到难办之处。如果秋草妹妹跟她大吵大闹,乱耍孩子
脾气,幽华根本就懒得理她吧。如果秋草妹妹对她哀哀痛哭,卖弄可怜,应该也
无法让幽华动摇。但麻烦的是,都不是。她一直都是那么轻描淡写地讲著、冷静
地分析著自己的一切,而她的论点从来只有一个,清晰无比。“无论如何,这是
我的生命,应该由我自己去主宰。”
幽华实在是无法反驳。这种说法唯一能非议的只有:太过任性了!只考虑自己的
感受就可以了吗?人生可不是只对自己有责任啊!但…
她在骂别人以前,总会先想想自己。如果易地而处,换作是她自己整天关在黑暗
的斗室里,与缠mian不休的病魔纠缠,而且注定将无法获胜,她会不会想死呢?
一想,便发现其实自己也是一样任性的人,没什么资格骂秋草。
“那么…幽华小姐…”若葵的表情阴沈不定:“只剩一天了,明天就是答覆之日,
而我们…应该是…说服不了她吧…”
幽华不怪他们,说起来,亡者去劝活人要拥抱生命,原本就是非常怪异的事情。
那么,她这被全城幽灵称为“死神小姐”的人,去对人说要尊重生命、爱惜生命
这种教,岂非更加无稽?
“那您,打算怎么作呢?如果她仍然要求您带她走,难道真的要…”
“不行吗?”
“她太小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根本就无法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要多大,才足以?解自己所说的话?才足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幽华反问。
“十五岁?十八岁?二十岁?我们是否要划定一个年龄,然后硬是把她关到那个
时候,这才说:好,现在你想死的话可以去死了。是这样吗?”
“…”
“最麻烦的就是…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否则,无法把我们全都驳倒,不是吗?”
“我…不认为她真的知道。”空寂说:“再怎么说,求死都只是一种逃避而已。
说得再好听,再漂亮,还是逃避。既是逃避,就还存有迷障,只是不愿正视而已。”
“她会后悔的。”若葵说:“她把死后想得这么美好,我们都知道若她真进来了,
一定会失望,然后总有一天会非常后悔的,不是吗?空寂大师。”
“我同意。但若拒绝了,一样会造成非常强烈的憾恨。如此一来她死后即使不来
这里,多半也会跑去待在别的怨灵团体中吧…”空寂叹气:“所以说是迷障啊…
若现在不看透,早晚也都难逃要面对的…但是,我修为还是太过浅陋,实在度她
不了…非常?愧。”
“那如果你们是我,会怎么作呢?”幽华问。
“拒绝她的要求。”若葵毫不犹豫。
“她说过,要是拒绝的话,连我都不要见了。那就是放著她自然病死了?”
“就算用硬逼的也好、用诱骗的也罢,总之让她继续活下去。只要活著一天,就
有希望治得好,前十三年药石罔效,不代表以后找不到高明的大夫。想见见世面,
找个方法偶尔偷渡她出来,在有您的陪同之下晃一晃也就是了。小孩子不是那么
难满足的,也许她会闹,但稍微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就不会一直那么想死了,
而那才重要。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有生路在。”
幽华点头,问:“那空寂呢?”
“硬逼著她活,您也许就感到问心无愧了,即使完全不考虑她的心情,至少您还
可以举出许多理由去支持您的决定。但…我不认为这算是唯一的正解。拒绝她,
然后让她自然面临死亡,依循应有之规律去走,未始不是一种办法。但我不支持
让她加入我们。我们的存在…并不算正常,我还是希望能见到她好好的成佛,而
不要留在这里,只为了眷恋某个不成熟的悬念,这不是体贴她的作法。”
幽华点头。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于是,约定之日到了。
***
清朗的夜,巡夜人的灯笼火光在过于明亮的月光中显得微弱。即使是如此夜色,
幽华依旧能在阴影中穿梭自如,如散步一般地走在再熟悉不过的走廊,轻而易举
地绕过正在打瞌睡的侍女,在秋草妹妹身旁坐了下来。
秋草妹妹几乎是转眼间便惊醒了。或者,她其实根本没睡著,只是闭著眼睛而已。
一见到幽华,虽然面容枯槁,仍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你派过来跟我聊天的幽灵们都很有意思呢。但我的答案,始终都没有变过。”
秋草妹妹说:“你今天肯来找我,代表你已经准备答应我咯?”
“遗憾的是,我不能这么说呢…”幽华说:“我原本不打算来,但相识一场,我
不想要彼此的最后一面是在上次那样的情景下,我当时想著许多事情,甚至无法
好好看你一眼。因此,我才来这里。”
“所以…答案是…”
“我还是无法带你走,对不起了。”
原本想解释些什么,突然又觉得怎么解释也是多余,幽华索性什么都不说,只是
如她说的那般,好好地看著这小女孩,就像以后再也看不到似的看著。她预期对
方或许会反应激烈,用虚弱的声音咒骂她,或用根本没力气的拳头?打她。即使
那样也没什么关系,但…秋草妹妹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冷静得像没听见似的,
一言不发地回望著幽华,表情甚至没有改变。只是那一对眼睛中,有些什么东西,
悄然熄灭了。
“…是吗?那么,很谢谢你来看我。我也很想再看看你。”
语气如此平和,嘴角的笑甚至未曾隐没,尽管如此,幽华却瞬间洞察了某些隐藏
在声音、表情背后的讯息,与那眼神的些微改变所代表的意义。
她不慌乱也不愤怒,是因为早已做好准备了。包括被接受,或被拒绝的一切准备。
路由幽华帮她选,而她将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若被接受了,那只需一个与幽华
同行的决心,若被拒绝了…又会如何?她已说过不想活,也不要幽华再来找她,
她痛恨被病魔缠身的自己,恨得要命,那么…如果以她的个性…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一定要死,那她肯定不会想要死在病魔手里。她一直说,
自己的生命由自己主宰,即使开头与过程无法选择,至少结束要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她会选择自我了断生命。
幽华悚然而惊,这不是明摆在眼前吗?她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愚蠢,一?情愿地
认为所谓不要她再过来的意思,是秋草会选择循著自然的途径,因病衰弱而死。
但那根本只是顺著她自己的方便才会如是想而已。最有可能发生的是:在她离去
后,几天之内必定会听到这不幸的少女的死讯。她近乎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死期与
死法,不假他人之手,对自己亦无慈悲。
--那么,她会怎么作呢?
刀剑?她虽体弱,割腕的力气多半还是有的…服毒?毒药有这么容易拿到吗?常
人也许不可能,但是她从小就是个药罐子,幽华根本不知道她计画了多久,也许
早就把某些少服是药、多吃是毒之物日积月累地藏起来,也并非不可能…投水?
院子里就有一个水池,就算池水不深,以她的身体,想必也无力挣扎…
无数思绪闪过幽华脑海。然后又是一个念头闪过。
--反正她终究都会死,那怎么死的,又有差别吗?
--有,当然有。
因为,如果导致了这种种下场,都与她的拒绝不无关系。她无法说服自己那都是
秋草自己的选择而推得一干二净。可笑的是,若死于疾病,反正幽华见死不救也
不是第一次,这罪恶感似乎不难摆脱。但若秋草选择用其他方式了断,对幽华而
言,那就好比她亲自拿刀子架在秋草的手腕,或将毒药塞入她口中,或将她的脸
压入池水里…
如此这般,幽华无法甩开这种“是我逼死了她!”的念头。她的理性明知道这种
想法荒谬,但她也知道一旦秋草死去,这种荒谬的想法将会如影随行,如鬼魅般
缠住她,至少在短期之内她都将无法释怀,肯定无法的,她太清楚自己的个性了。
思绪虽奔腾著,两人却仍静默无声,相互凝视著,秋草意外地发现,幽华刚刚那
没有破?的姿态,不知何时却悄悄地动摇了。也许全凭直觉地,她说出了:“请
带我走吧。”
幽华震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往后仰,竟像是被这句话给逼退了一般。
秋草看著她的眼睛,又说了一次。
“请带我走吧。”
即使已多次面临过生死关头,面对这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幽华却感觉被逼得无处
可逃。
?地,想起了两人七天前的对话。
“你救我,只因为你想要我活下来,这样会让你开心,而你很需要这种让你开心
的事情。你是唯一不把我当负担,而只是纯粹‘需要我’的人…”
--我一直以为,是‘他们需要我’,然后我才去帮他们延续生命的啊…
“那样的你,并不让我讨厌。于是我想,无所谓啦,为了你,再走几步也无妨…”
--原来,却是‘我需要他们’?…被解救的人,反而是我吗?
“如今我已陪你走了近三年,让你尽情扮演拯救我的角色与这个家的希望,只是
我现在也累了…”
--被我延续性命的人并未真的感觉得救,反倒是我一次次从他们那边汲取力量,
却反以恩人自居吗?多么可笑呀…到头来,只是我自欺欺人,闹剧一场…
“想想,这样的情分,够不够让你帮我这个忙呢?”
--是啊,既然是由我所开始,那自然,也该由我结束吧。
“请带我走吧。”
--罢了,罢了。好的也好,坏的也罢,全都归我吧。
幽华想回答,喉咙却哽住了,不能作声。只是点了点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