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幽华大叫:「骗人……骗人!我……什麽都没听到啊!?」
「我什麽都没……」她转头,看着幽灵们,而後者则只能以空洞的眼神回应。
她终於了解了。紫音早已看穿她的能力,透过日常生活的观察,累积许多片段,
或许了解得比谁都要深。
她知道,自己只要呼救,一定会传到她耳中。
所以她一声也不吭,连一声惨叫、惊呼都没有。
就这麽安安静静地被杀死了。
***
「我害死了她……」
幽华再也支撑不了自己脚步,颓然跪坐在地。
「我害死了她……」
原本就是雾蒙阴沈的天色,雨帘才刚收起,此时却又再度降下,而且像要把先前
不足的份量一次倾注似地,万千道水珠毫无保留地击打所有找不到遮蔽的人。
「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
最初话音还能分辨,到後来夹杂在雨声里已模糊不清,听起来只像哽咽或呜咽。
雨水迅速堆积,在地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其中之一溶进了血色的水,潺潺地、
缓缓地,流向幽华的指尖,彷佛要将她沾满湿泥的脏手包围。
***
「她就那麽坐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啊。」幽灵们对紫如此转述。「雨下了又停,
衣服湿了又乾……」
「从此之後,每当下雨的天气,小姐就会心情不好。」
紫默默无语。看向外头,淡淡地说。
「但这城市,可是经常下雨的。」
***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对她已无意义。
亲人死了,仇人也死了。她不赶时间,完全不赶时间。
她望着眼前的景象,这里只是异界魔境,这个世界没有紫音。该如何把它与现实
之间拉起一条绳索,让她能循着回到仍有紫音在等她的日常?
她下一个念头,是有只手放在她左肩,幽华转过身。
***
在杀掉死对头後,中将大人喘口气,觉得世界终於回到了正轨。
下一步该怎麽做?
他驱散了忠心的部属,要他们回去据点等候领赏。他们干得差强人意,至少该死
的秀麻吕已经伏诛了,那个被妖怪附体的女儿虽找不到人,或许这也不错。代表
还有些讨论的空间,毕竟碍事的家伙都死了,她应该可以好好地重新考虑,该帮
谁的忙,该听谁的话。
他浑身散发着血腥味,回到了家。连一个来迎接的仆役都没有,混帐,老爷出征
回来,你们这是什麽态度?
他缓步走到女儿的房间,远远地看见那熟悉的背影,上前一步,用手拍她的肩。
她转头,他看到一张淡漠得近乎陌生的脸。
「你杀了紫音。」
他不禁失笑,一个夺取这麽多人命的妖魔,竟也会为了身边的人死去而感到悲伤
吗?
「你现在知道了吧,只要我想做,就是做得到的。」他得意地说:「一切都被我
收拾乾净了,现在重新开始玩,由我来订规则,所有的阻碍都要被排除。」
「重新?」她摇摇头:「怎麽重新?」
「你听不懂吗?」他开始滔滔地诉说自己预备达成的伟业,但她听完,只是冷淡
地摇头。
「你真是笨到无药可救呢。」她说:「早已没有明天,还可以说得这麽开心,也
算了不起。」
「……意思是,你不愿意帮我?」
「现在谁也帮不了你了。」
她说完,转头离开,却被粗暴地拉住。她挣了一下,手臂被顺势反扭过来,整个
人被对方的重量迫使屈身,一膝跪地。她仍抬起头,无畏地迎向那浑浊的目光,
而男人也得以近距离看着这理应熟悉的面孔,此时却因表情充满轻蔑而显陌生。
--你有什麽资格教训我啊?若不是这些年我太过纵容你,事情也不会弄成这样。
他又爱又恨地看着这张脸,那曾在他怀里向他撒娇过、说她想要什麽东西、问过
他今天发生什麽有趣的事情……
--若不是我的纵容……你也不会变成夺人命的妖怪。
他的眼神狂乱如同着魔,拔出仍黏附血迹的刀,缓缓地刺过去。
--这是我的错,我现在就来修正这个错误。
刀刃刺进她的身体,拔出来,血迹从她衣服殷开,又一刀刺进去,这次是心窝。
她彷佛终於注意到痛楚,却除了微微皱眉外,仍面不改色地瞪着他。那眼神彷佛
尖锐无比地刺破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辩解,逼他反视自己早已扭曲的内心,他再也
受不了被这双眼瞪视,大吼一声,一刀劈向她的颈子。
血痕,慢慢地从那颈部绽开,然後喷洒出红色的雾,她眼神终於黯淡下来,侧身
倒地。他却无法住手,像是平白奉送般,一次又一次地,刀子插下,拔出,血液
从皮囊里喷出,沾染他的脸、手,直到视界只剩一片血红。
他终於累得坐倒在地,看着那不成人形的东西,突然开始一阵一阵地,无法抑制
地诡笑。
哈哈……哈哈哈……
--停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快停下来,这有什麽好笑的?
他硬是?住自己的嘴,血迹把半边脸抹得乱七八糟,那声音却停不下来。
他终於发现,为什麽无法停止那声音,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
是眼前这具鲜血淋漓的?体,在一阵一阵地,无法抑制地诡笑。
笑得连肩膀也在发抖。
他原本就坐在地上,想爬起来,却吓得四肢发软,只能像搁浅的鱼一样勉强划个
几下,稍微拉远一点距离。那?体却突然浑身僵直地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终於连你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了吗?」
那女?僵硬地跨了两步就追上他,俯身凝视着他的双眼,开始嘻嘻地笑。
他狂叫着,只想把这张可怕的脸推离自己越远越好。岂知,右手才刚触到那头颅,
那头就滚落在地,他惊恐地看着人颈部的断面,血液缓缓从脖根涌流而下,气管
仍随着呼吸一张一合……
在他呆望着那光景时,头颅已缓缓滚向他,以自己的长发支撑前进,如某种异形
生物般爬上他的胸膛,然後一口咬向他的喉咙。
***
当日检非违使厅(略同於现今的警察单位)接获纠举,说阴阳头住所发生严重的
盗贼闯入杀人事件时,由於现场人证众多,得以迅速锁定主犯为聚居某处的流浪
武士集团,先前便已多次犯下扰民、斗殴等事件而留有案底,而先前均是由中将
大人为他们出面压下事端,显与该集团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当天检非违使厅的人马来到西行寺家,却看到怪异之极的光景。
他们看见中将大人手拿大刀,浑身是血,正发出阵阵哀嚎,那已不像人类的声音,
更近於某种陌生的野兽。他跌跌撞撞地跳着疯狂的单人舞蹈,挥舞手中的武器,
众人均不敢擅自接近,只是远远地围住。
「滚开!」
等耳朵习惯那恐怖的声音後,才勉强分辨出这个有意义的词。
「滚开!滚开!!」
一边叫喊,一边痛苦地嘶吼,猛地刀刃一回,竟向喉咙割去。
啊!
众人还来不及惊呼,那刀已深深陷入颈中,中将大人好像终於从恶梦里醒过来,
定睛看看周围的人,张嘴欲言,却没有声音,从口中只流出鲜血。
然後颓然倒地。
过程中刀子被撞掉了,血从伤口泉涌出来,流得满地都是。没人想去救他,一见
即知,任何尝试都只会是白费力气。
现场扣住了家中全体亲眷与仆从,分别进行讯问。每个人的供词都颠三倒四的,
也难怪,不到一日的光景老爷与夫人皆死於非命,此等怪事确非常人所能想像。
最怪的是,竟没有人能说得出个所以然,为何两人会相继自杀?
此外,一夕间失去父母的遗孤,独自一人坐在庭院的泥泞里,呆望着另一具?体。
死者身份经查为长久以来服侍其生活的女性,造成死因的刀伤仅一处,观其力道
与法度,显为熟稔武术之人所为,可排除西行寺家的小姐直接涉案的嫌疑。
此外,她彷佛被连番的剧变吓失了魂,无论如何叫喊也不回应,仆人想拉她回房
也拉不动,就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彷佛连眼睛也不用眨。
众人最後只好暂且置之不理。据说,她原本就是有些疯疯癫癫的。
***
有只手放在她左肩,幽华转过身,看见紫音对她温暖地笑着。她後方,是满满的
热闹情景。白玉楼的幽灵们,京城幽灵的首领们及各自的下属,此地所有叫得出
名号的幽灵们都齐聚在此,喧闹如花间之宴重现。
「小姐,别发呆了,宴会要开始了。」紫音拉了她一把,幽华习惯地点点头,被
她拉到庭院中央。幽灵们的欢呼声更热烈了。
「精彩之至,精彩之至。」京城幽灵界三大首领的女鬼击掌赞赏:「我已经好久
没见过那麽精彩的作祟了,把仇恨对象吓到刎颈自尽呢!乾净俐落又迅速,还在
那麽多生者面前露这一手,实在了不起。我说不出有多麽欣赏你。」
她说完就引来一阵赞同的欢呼。文官鬼也开口:「真看不出,平常个性那麽温和,
变了鬼却可以如此凶猛,真是深不可测的女人……」
「讲这话就代表你根本不懂女人,越是这样的个性,变成鬼才越可怕呢。」女鬼
白了他一眼,幽灵们又轰然笑了起来。
「你不说几句话吗?」总是比较沈静的武将鬼待笑声稍歇後才说。
「呃……嗯……」紫音搔搔头,不太习惯这种明星般的光环:「……感谢大家,
如果不是从你们那里得到许多关於作祟的宝贵经验与知识,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京城幽灵们都满意地点头,显然认同这位新人态度谦逊、观念正确。
「那麽,你要加入哪一边呢?」文官鬼问。
「当然我们这边。」女鬼说:「你吹笛子的师父也是我们的一员喔。」
「是说那个现在不知流落天涯何方的孤魂野鬼?」文官鬼嘲弄道。
「即使这样,她属於我们这里也是不容质疑的事实。」
「是啊,她大约是在你们那边待过一两个晚上吧,你爱怎麽解释都行。」文官鬼
咳一声,转向紫音:「不过呢,我们这边的规矩比她们宽松许多,你还是可以待
在这里,也不是非得参与我们的定期聚会不可;不过假如有点闲暇,这里倒是有
不少饱学之士可以跟你畅谈和歌诗词,总比听一堆深宫怨妇碎嘴有趣多了……」
「什麽叫深宫怨妇的碎嘴啊?你这酸腐的文士!」女鬼尖声叫道:「不怕你们的
酸气吓得她跑了,幽华小姐还会找你算帐呢!」她转向紫音,和颜悦色地说:「别
听他乱讲,我这边也是一样条件,你爱待在哪里都行,我们都能谅解你平常喜欢
待在这里,虽有所谓的成规,我相信绝对可以为你破这个例,偶尔有空再跟我们
聚聚就好……」
「这……」紫音习惯地看看幽华,又看向白玉楼的幽灵们,从刚刚到现在,他们
都静默得像空气般,对这宛若节庆般的喧哗视若不见,置若罔闻。
她微微一笑,转向三位首领:「承蒙大家过份的爱护,真是十分荣幸。」
她深吸口气,说:「但是,很抱歉……」
***
一转眼,同样的庭院,多数幽灵都走光了,变得非常空荡。
「你真是惹毛他们了呢。」白玉楼侧终於有人开口了,是若葵。
「我从来就不会说话。」紫音笑得很轻松,彷佛刚结束一场累人的表演。
「哪里,我倒觉得能坚决拒绝那些数百年资历的大鬼邀请,本身就是件很了不起
的事情。」若葵说:「他们大概好久没为了单单一个幽灵这麽激动了,而且结局
竟还不如他们意;依我看,只要京城幽灵界还存在一天,你就会是个传说。」
「是『传说中那个不识抬举的笨蛋』吗?这种名字不留下也罢。」紫音笑。
「你大可想个更威风的辞,你知道,在口耳相传中有些事物是很容易被神化的。
依我看,现在的你完全具备了这种条件。」若葵。
「别逗我了吧,我算哪根葱啊。」
随着两人谈笑,白玉楼的幽灵们表情终於也能随着稍微轻松一点,直到空寂问出
那个问题。
「那麽,你拒绝他们的理由……是讲真的吗?」空寂说:「……你不想作为幽灵
而留在这边,而想循着正常轮回重新转世……」
「是真的。」紫音明快地答。
「但,但是……」
为什麽?这三个字无须问出口,每个幽灵的表情都在问着。
紫音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
「对你们不太容易解释呢。」她说:「你们不曾听见『彼岸之召唤』,所以也很难
理解我此刻的感觉……那就像是有人躲在你心里,不断地说,你该待的地方不是
这里,而是某个远方,到了自然会明白……因为是在心里说,所以把耳朵?起来
也没用,那声音会一直反覆,分分秒秒都不会停;而且我觉得,如果故意忽视它,
它似乎会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
「唯一让它停下来的方法,就是循着感觉正确的方位走。我还不知道目的地会是
什麽样子,但我很清楚,只要往这边走,一定就会到。」紫音说着,指了个方向。
白玉楼幽灵有些仍皱眉不解,有些则流露出理解的神情。
「在我亲身体会後,也终於能深刻了解,为何那些京城幽灵们与你们有这麽大的
区别。」紫音说:「人的愿望确实有其力量。当你下定决心对这召唤听而不闻时,
只要决心够强还是可能做得到,那些京城的幽灵们都是成功的例子……」
「只是,许了愿也并非毫无代价。」紫音说:「如果那声音一直叫你『去某处』,
要否定它,你就得把眼光定在某个不变的点,比如自己身上的伤痕、经历的悲剧、
怨恨的仇敌……把这些念头无比放大,才足以与那与日俱增的拉扯力量相抗衡。
长久下来,眼中也看不见其他东西,只除了自己的悲伤与憎恨……」
「那就是逆天而行得付出的代价,那样的生存其实是可悲的,你们都很熟悉。」
紫音说:「只是对我而言,那不只熟悉,还变得很容易想像。我完全可以想见,
要是坚持留下来,再过几年我会变成什麽样子。或许变得像他们一样愤世嫉俗,
或者开始嫉妒听不见召唤的你们,甚至开始忝不知耻地炫耀自己的伤口,把自己
做过的每件事情都摊开来炫耀……」
「我不喜欢那样。虽然我是有选择的,我确信自己与你们之间的思念强到足以让
我留在这里……但我还是宁可留给你们我最好的一面。」
她虽仍是笑得温暖,许多幽灵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
「那,何时出发?」空寂勉强压平声音,让神情漠然。
「这个……」紫音转眼,看着坐在走廊,依然心神不属的幽华,走近她。
***
「小姐。」她唤着,而幽华没有回应。
「我祟死了老爷,您不责罚我吗?」紫音问。
幽华沈默了好久,才说:「他夺了你性命,你找他报仇,天公地道。我没有罚你
的理由。」
「您总是这样……」紫音摇头:「有时候,您真的可以不用那麽公正的……」
「你想要被我罚吗?」
「其实我还真想过,早知如此,由小姐您来把我变成幽灵还比较好呢。」
「傻丫头,说什麽傻话……」
两人相视一笑,紫音凝视了她好一会,点点头:「那麽,我要走啦。」
「太急了吧?」众幽灵惊问。
「无论多长的告别也不会够,那麽简短的告别意思也一样的。」紫音走过几步,
却又转头看向幽华。
「请……不要介意了,没什麽值得後悔的事情。」
幽华沈默。
「您战胜了他,那个绝顶聪明的少纳言大人。」
「那也没改变什麽,完全没有意义。」
「不,对我而言,这非常重要。」紫音说:「您回应了我任性的要求,也守住了
我对您的信心,还记得您离开前我说过什麽话吗?」
--相信您是我最好的胜算。
「您终究是冷静下来,并战胜了他,这对我意义重大。」紫音强调。
--即使,最後等待我的只有坏的结局……
「但你仍然死了。」幽华漠然地说:「我连你也救不了。」
「这……若由您的角度看来,或许是像那样的。」紫音说:「那麽,要不要听听看
从我的角度看去,又是如何?」
「我一直很怨恨,自己是如此的无力,除了等待之外一无可取;因此,我也多麽
希望自己有一天不再只能等在这里。如果您自认未来黯淡无光,那我希望能影响
您的结局,我希望能以这双手护卫您的安全,我自知这愿望不切实际,但我打从
心底祈求它能够实现。」
「而它也确实实现了。」紫音说。「您最後仍平安回来了,如我所希望的那样,
一路贯彻自己的道路,赢到最後。对我来说,这已经很够了;而这……」她看看
自己有些透明感的身体,笑容略微黯淡:「就是达成愿望的代价。」
幽华不禁微微摇头,紫音却肯定地点点头,续言:「之後发狂的老爷大人回到家,
我发现浑身沾染血味的他变得破绽百出,不再像其他幽灵口中那般『如石头般顽固
不可动摇』;於是我开始犹豫了,该动手吗?再怎麽说,他也是您父亲啊……」
「然後我看到您的背影,决定了,我要最後一次替代您,为您守着这房间。如果
他真心善待,我或许还能不再追究;但若答案为否,我就不客气了。」
她深吸一口气,然後说:「……在那些幽灵们对我堆上太过份的赞美时,我并没有
太深的感觉,但我确实相当感激,命运对我是如此宽大。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而我竟然又得到了一次机会,可以亲手保护您,帮您挡去另一次致命威胁。至此,
我说自己了无遗憾,并不是想要让您好过一点,而是真的。」
两人均陷入一场漫长的沈默。
「……您还记得,当初认识我时,我的个性有多麽糟糕?」紫音率先开口。幽华
点头。「我能走出那阴霾,是因为您相信我不是那麽糟的人,这无声的期许,让
我无论如何也想变得更好一些……」
紫音说到一半,幽华已明其意。
「那麽,您後来长期行走於刀锋上,始终能坚守自己的作风与原则,我能厚颜地
把那归功於我对您的信任与期许吗?」紫音调皮地笑道。
「除你之外,别无可能。」幽华也不禁笑了。
「我就知道。」紫音说:「您跟我都是在对彼此相应的期许中,变成更好的人。
这让我更加确定,能认识您真的太好了,能一起走过这段路真的太好了……」
她说着,眼神环视了一周。「……能够待在这里,真的太好了。」
如果有什麽能让幽灵们重新感到温暖与痛楚,或许就是她的笑容,那是天底下最
温柔却也最锐利的东西。
两人对望一眼,没有更多告别,就只是无声对望短短一瞬,幽华别开目光,同时
紫音点点头,转身便走。
幽灵们纷纷发出许多不足以构成意义的声响,面临过於饱涨的情感,言语总显得
太过无力,而她却已走至足以独自进入幽冥道的距离。
「请,务必答应我最後一个任性的要求……」
她转身,回眸,微笑。
「请,帮我活下去。」
说完,再回过身,白玉楼的月亮便溶进了无限漆黑的夜色里。
***
幽华看着那消失之後的虚空。
张开口也无法叫喊,所以她闭着嘴。
闭上眼也不会流泪,所以她睁着眼。
就这麽看着那虚空发呆,好一会,才默默地站起来。
还剩最後一项工作。
***
主祭大人神情安稳地上床,从式神那里收到的状况回报,他知道自己今晚能拥有
久未有过的安眠。
没想到进展如此顺利。
检非违使厅的人去西行寺家也什麽都没查到。策动盗贼杀害秀麻吕等众人的主谋
显是中将大人,但主谋现也已自杀身亡,那些流浪武士也都扣押了起来,没什麽
他们能做的事了。他们现在大概在绞尽脑汁地想上呈的报告该怎麽写,才能解释
这怪异的事件。
当然无法解释了,他们懂什麽。
就连一直在身边的安倍泰成也不会懂的,他现在应该非常纳闷,怎麽剧本与预期
的差了那麽多?以他谨慎的个性,在弄清楚之前,不会轻易开口评论。
全天下就只有他对此事有评论权,也应当如此。
平息白玉楼主之乱的英雄,主祭大人。唉呀,原本还有秀麻吕,可惜他死掉了。
听起来很不错嘛。
***
翌日上朝,沈闷的例行公事报告完,朝臣们抱着异样的期待,等待官方对於昨日
的惨案给个确切的说法。检非违使厅的官员被宣召而来,报告关於此案的脉络,
但其实没有人想认真听。重点不是发生了什麽事实,而是这些事实将被如何诠释。
之前中将大人曾大动作地进行暗中的威吓、吞并与排挤,意图迅速建立属於自己
的一方势力,现在此举的反馈来了。所有之前被直接或间接得罪过的官员,此时
再也不用客气,政敌犯下因私怨而率众杀害官员这难以想像的暴行,不落井下石
一番简直对不起自己。
难道自杀谢罪就没事了吗?这完全不够啊。如此一来岂不是变相鼓励只要有死的
觉悟,什麽乱来的举动都可以被默许吗?
封门绝户,抄家灭族……!!
若不如此,怎能向万民们展示其所为之恶,而天罚之速?
所有曾与其交好的人,此时无一敢作声,唯恐遭波及,没有跟着丢石头已经算是
很够义气了。而曾与其为敌的人,纷纷露出沈痛的面容数落着这无比邪恶,循着
不言可喻的默契,将讨论带往他们想要的方向。对他们而言,敌人的命与其亲属
的命完全不是重点,甚至不值得多一秒的考量;对他们而言,更重要是杀鸡儆猴,
若不做得重些,今後难免会有同样不自量力之辈犯下同样的愚举,自认有些功绩
就能任意冲撞原有的权力结构。
这才是他们眼中,绝对不能被原谅的恶。
这出流畅上演的戏剧才进行一半,突然被一人打断。
在众人眼中,「与恶人交好」的主祭大人,竟然大胆地开口了。
「众人均着眼於昨夜的惨案,诚然,那是一次极为严重的犯罪……」他徐徐开口,
脸色颇为苍白,彷佛昨晚一夜无法安眠。
「但较不为人所知的是,这犯罪背後所包含的,更惊人的罪行……」
***
他全都讲了,按照早已盘算好的剧本。
中将大人豢养了一只妖魔随他驱使。该妖魔须以人魂喂养,中将大人靠它在之前
的战争中获得胜利与夺取功名,之後则帮他诛杀政敌,并大量屠杀不相干的人等
作为烟雾顺便喂养妖魔令其壮大;此奸谋终为少纳言秀麻吕识破,却苦於该妖魔
神通广大,不得不先欺瞒天下,方能使其露出破绽……
他无视於众人震惊的神色,继续说着,秀麻吕是如何苦心孤诣,在怀疑中将大人
之後,不顾自身安危潜入西行寺家以确认自己猜测。後来夫人先察觉了枕边人的
真相,因无法承受罪恶感而自杀;而秀麻吕的布局也将面临最终的对决……
「妖魔呢!?」众臣终於按捺不住了:「妖魔到哪去了?被收拾了吗?」
「我正要说到……答案是『没有』。」主祭简单地说:「在过程中,阴阳寮尽全力
支援少纳言大人的行动,但最终的结论是,没有办法彻底根除妖魔的存在……」
群臣原应大哗,但朝上是禁止吵闹的,所谓的喧哗也只能眼珠乱转,内心澎湃,
主祭大人没等任何人插嘴,继续说:「……没办法根除,只能封印。吾等设下了最
强力的结界,暂且将妖魔封印於中将大人的庭院中。但在此过程中,少纳言大人
受了伤,必须退离战线……顾虑他自家已不安全,我还请求他,务必回我家避难
疗伤……」
奈何,中将大人还是追索而来,因为阴谋败露的恐惧与愤恨,让他不顾一切地杀
了秀麻吕以灭口。主祭如是说。
而之後……思量自己仍旧无法免於制裁,畏罪自杀。至此全案终了。
***
「主祭大人讲的……是截然不同於吾等认知的……丑恶之事。」太政大臣讲话始终
如此缓慢,以营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气势。「……却不知,现今说这些话又有
何用?莫非您只是想要彰显去世的少纳言之功绩吗?」
「并非如此。」主祭说:「讲述这些的重点在於,『妖魔仍未祓除,而只是封印』
这件事。」
字字铿锵,众臣闻言又是一惊。他们从未看过主祭大人如此坚决的神色。
「吾等实在惭愧,能力不足以祓除如此强力的妖魔,因其吸取过多人魂,已成了
某种无法撼动的存在。尽管可以将其暂且封印,却仍难免日久疏漏,妖魔逸出……」
他说:「因此,吾等奏请圣上准许,在妖魔封印的凶地添加最强力的封印结界,
一劳而永逸,此为上策。」
「『最强力的封印结界』……您是指?」
「『无以名状之咒』。」主祭缓道。
***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笼罩着朝廷。较资浅者还露出迷惘不解之情,资深者却纷纷
睁大了眼睛,彷佛难得一见的奇事就在眼前上演。
「无以名状之咒,已是数十年没听见过了。」就连太政大臣讲话速度都加快了。
「唯有极为邪恶不祥,至於众人皆认为此事物不可被纪录、不可被探听、不可被
传说,才需动用到此仪式……您真认为有此必要?」
「朝廷岂容戏言?」主祭说。「经深思熟虑过後,相信除此之外别无良策,方敢
上奏。」
太政大臣点头,转而向天皇禀报,低声解释详情,讨论许久,商量才毕。
「欲行此法,需有个主持仪式的人,不知您属意的主持者是谁?」太政大臣再度
垂询。
「……正是臣下。」主祭躬身。
此言一出,知情者无不为之动容,表情是无比地敬意,宛如看着即将上阵的烈士。
「准卿所请。」最後如此宣告:「此案至此全权移交阴阳寮处置,众卿可有异议?」
无人有异议,事情就这麽定了。
***
下朝後,主祭大人只觉得天色亮得吓人,日头朗朗,晴天一碧,在这种天色下,
怎麽可能会有妖魔?
一路上朝臣都让路给他,面对一个不惜一切也要封印魔物的英雄,表示这点敬意
是应该的,况且今後要向他致敬的机会也不多了。
他上了车,牛车喀拉喀拉地走了。望着行人熙熙攘攘於宽阔大道。突然一股恶心
的感觉涌上。
怎麽可能没有妖魔?
他昨夜就见识过了,活生生的妖魔。
***
昨天夜里,主祭才刚阖眼,耳边突然传来喀啦一声。
他连眼睛也不睁,长期的专业训练让他学会不依赖眼睛,只暗中驱使护身的式神
进行探测,怪的是式神们回报房里没有任何人类或妖魔。
这麽说,是幻觉吗?
他决定置之不理,岂知那喀拉声依然持续不绝,一共响到第六声,他终於受不了,
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猛地惊醒过来,迅速起身往旁边跳开。
幽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不仅人到,还搬来一座木棋盘,盘上放了六子,
而她手上还拈着一枚白棋。
「这是少纳言大人的遗物吗?」她用闲聊的语气说:「我怎麽看,您都不像是个
爱下棋的人,这类『玩意儿』只怕是他放在这里的吧。」
他确实听说,这个认识已久的好友女儿,白玉楼主,因不断目击至亲惨死而神魂
俱丧,已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随便哪个人也杀得死她。
而她现在就跑到了眼前,神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神魂俱丧」的模样。
「虽然不会下棋,基本的规则还是知道吧?」她说着,将第七子放下去,排成了
一个「劫」。
***
「打劫」。
黑白双方虎口相接,白方一子落於黑方虎口内,黑方只要再下一子便能吃去那着
白棋,但同时新下的那黑子却又落於白方虎口中,白方也随即便能吃回来,於是
又回到一开始的局面……
「如果双方就这麽交互吃着对方,那盘棋永远也下不完,所以规则禁止这举动,
被吃的一方不得立即报复。」幽华微笑:「奈何现实的棋盘没有这麽理想的规则。
这无止尽的相互吞食因而随处可见……」
「……恰如我们之间,不是吗?主祭大人。」
「我承认,一直以来太低估了你。基於先前不愉快的经验,我只把你当作一个不
怎麽样的咒术师,却忽略了人既然能爬上高位,总会有某些才能是一流的……」
她的眼神穿透了他:「是吧?即使是『背叛伙伴』,如果做得乾净漂亮,又能因此
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确实也算是一种才能,你不这麽觉得吗?」
「……说这些嘲弄人的话,到底是什麽意思?」被侮辱的愤怒解开了主祭锁住的
喉咙,他终於可以说话了。
「我就是有些坏习惯,面对想不通的事情,不设法把它弄清楚就不安心。」幽华
悠然道:「比如……为什麽聪明的秀麻吕大人会那麽容易败在我手上呢?即使做好
丧命也能达成目的的心理准备,他应该还是希望能正面击败我……这才是他心中
最理想的结局。但观察他的临敌动作,简直像是急着把命送到我手中似的……」
「所以我就问过本人了。他说,是弄错了应敌策略,只因某人在前一夜跟他说了
很多余的话。」她边说,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手上拈的黑棋,完全无视主祭大人的
脸色。「以下转述自那位死去的笨蛋,一字不差:『如果他跟我讲时不是那麽留有
余地,以便即使我活下来仍有办法开脱;我或许还能相信他是无心之过』……」
「你说谎!」主祭大吼:「他根本没这麽说过,你以为我不知道在自家里发生过
什麽事吗?」
「所以,你确实知道我去找他了嘛。」幽华摇摇头,微笑道:「真是怪哉,明明
知道伙伴身陷险境,怎麽不赶快叫人去支援呢?我在那边等得都有些纳闷了。」
主祭顿时语塞,知道自己失言了。
「因为你知道他死定了,派人去救也是枉然……他如果活下来,对你反而麻烦,
不是吗?」幽华说:「而且你怎会认为,我只能在你的庭院里问他话呢?傻傻的,
我是白玉楼主啊,对我而言,与亡灵交谈并非什麽难事……」
主祭原本就难看的脸色,越来越青白。
「在知道这件事情後,我才察觉到,一直忽略你这了不起的角色,才是我所犯的
最大错误。整个行动貌似由秀麻吕主导一切,其实在背後安排几个关键因素的,
全部都是你。」
***
「若要正确地定义你的才能,应该这麽说吧……你对向上爬的契机与可利用的人
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我想,当秀麻吕向你们剖析真相时,你心中惶惧肯定不下
於任何人。你苦苦追求许久,好不容易才挤下比你更有才能的师弟爬到这位子,
却极可能毁於一旦。他们一定会争取你的信任与合作,但是你怎会相信他们呢?
世间一切你都不相信,何况其中还包括了一个你最防备的家伙。」
「但你别无他法。因为他们在利诱你时,会同时威胁你要是背叛会有什麽下场,
而你也同意;就这麽惶惶终日地,等待最後谜底揭晓的瞬间,他们是否真的会如
承诺般帮助你。那肯定很煎熬吧。」幽华同情地说。
「此时,你渐渐发现秀麻吕的计画是两面的。他要引我来杀他,而无论他赢或输
都能达到毁灭我的目的;你开始按捺不住了。若他活着,就享尽一切功劳,或许
会遵守诺言帮你洗清罪名;若他死了,功劳就归你,同时更少了一个重大顾虑,
你可以把自己说得多麽大义凛然都行。该选哪一个,似乎一目了然。」
「於是,你决定要推他上死路。但这还不够,如果秀麻吕的计画不如想像中成功
呢?如果白玉楼主开始大闹呢?这时你就想到了我父亲。人与兽的界线其实非常
模糊,发不发狂只是一线之隔,而你做的就是推了他一把……你对他下了咒。」
「长久以来你一直看着他,对他非常了解。你已知道,我是白玉楼主,而他明知
此事,却无法抗拒想要利用我的念头……你也知道,他不够深沈,无法真的完全
若无其事,他必定会因此承受巨大的罪恶感。由此,提供了你动手的空间。」
「你下了咒语,对他说:只要除去阻碍,一切就会安然度过;只要亲手杀掉妖魔,
就不会与其同罪。前一句咒语,是为了确保即使我不中计,我父亲仍会跳下那个
陷阱;後一句咒语,则是让父亲来除掉我,无论我如何应对,都将受到近乎致命
的打击……而你成功了。当我父亲感到秀麻吕对他造成的巨大压力时,他本能地
照你的咒语走,成了你的扯线木偶。你只说了两句话,就至少又夺走两条人命,
我确实太低估了你。」
「你不可能……」
「不可能?」幽华反问。
「他不……」主祭突然惊觉,没说下去。
「『他不会记得』?」幽华微笑:「我也这麽想,所以并没有打扰他的安宁。这种
想想就知道的事情根本无须麻烦死者,从你的反应我已得到了答案。你的心机是
一流的,可惜真是缺少临敌的经验呢。说到底,你有没有亲自降服过任何强大的
妖怪啊?命令别人去做,与自己做得到差很多,而你只擅长前者,却不擅後者。」
主祭沈默半晌,才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幽华摇头:「讲这种话对我是没用的。只有好人才会因为证据不足而犹豫,可惜
我不是那种人。」
主祭眼神惊疑不定,突然低斥一声,数个使役妖同时现身向幽华咬去;同时拼了
蓄积已久的力气发动三道咒符,却在瞬间被幽华击破了两道,最後一道还来不及
发动完全,已被她抓住手腕,就此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咒符在手中化为灰烬,
下场恰如那数个使役妖般。
「我讲这些,可不是想听你承认或否认,我对此毫无兴趣。」幽华说:「我只是
想表明,我知道你在玩些什麽,而且我现在看到你了。要杀你非常非常地简单,
但没什麽意义……事实上,我已经想到了更好许多的方法。」
主祭睁大了眼睛,而当他听到幽华说出那六个字时,渐渐明白其意的他变得面如
死灰。
***
「……为什麽非要这麽做?」
「你操纵我父亲,把局面搞得一团乱;既是如此,合理的赎罪当然就是把混乱的
局面重新拨正,是不是?」幽华说:「除了这个方法,我看不出有其他任何手段
能让阴阳寮全权介入,让其他人都无从下手干预……」
「一定有其他办法可行……」
「有吗?说说看吧。」幽华冷笑道:「你这麽害怕,大概已猜到我还没说出口的
话是什麽。没错,我要你来主持这个仪式的执行。」
主祭的脸色从死灰色渐渐涨红,呈现一种非常难看的颜色。
「『最强之封印咒法,不可探视,不可听闻,不可传说;封印其名以抹杀其实,
故名曰无以名状』,既然要完全封杀,施术者本身自然也包括其中……」幽华续言:
「对於施术者本身的封杀,就我所知,并非意指丧命,被封杀的只会是『存在』,
亦即其本身将不被记忆,不被纪录,不被提及……」
「……当然,这种情况也无法任官。施术者在仪式完成前必须将尘世的一切全都
舍弃,进入如同闭关修行般的生活。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幽华虽是问句,其实
根本没有辩驳的空间。
「如此一来,乾脆杀了我……你竟然,要毁去我所拥有的一切……」
「是吗?但至少你还有命,秀麻吕没有了,我父亲也没有了。」幽华冷酷地说:
「要拒绝也可以,但你别想要有个痛快的结局。我照样会毁去你的一切,只是用
稍微麻烦一点的方式。你大可以去跟朝廷说出所有的真相,说我就是白玉楼主,
让他们派你来追捕我;即使你想推托隐瞒,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会让你疲於奔命,
把你的无能展露於天下人的面前,谁叫你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而这回不要想有谁会来帮你。你做过什麽事情,安倍泰成迟早会知道;他是个
有洁癖的家伙,你也清楚。让他知道你背叛秀麻吕的罪行,你连最後一处藏身地
都将失去。而最後,当然,你会死,死得惨不忍睹,一文不名;你所有的家人,
如果还活着,也都会想把你这家族耻辱忘记。信不信我做得到?」
她说一句,主祭的脸就白一分;说到最後他已面白如纸。
「比较爱惜自己的性命抑或政治前途,你可以利用今晚好好考虑一下,明日上朝
我自会知道你的答覆。」
幽华说着,将拈在指尖的黑棋下在白棋的虎口,将白棋提去。
「如果你坚持要提去这颗白子,那是你的自由;但你也清楚,我肯定会吃回来。
要不要开启这个无限反覆的劫,取决於你。」
幽华说完,将白棋往棋盘角一放,飘然离去。
***
主祭坐在牛车里,郁闷得再也无法自抑。猛地掀帘,突觉阳光耀眼,胸口烦恶,
不禁大呕了一阵。
呕出的不是秽物,而是鲜血。
***
幽华离开了主祭家,月明星稀,夜色清朗。
今晚显得格外安静。
她看到迎面而来的几个幽灵,看着她,露出担心的神情。更远处有个男人的背影,
孤单地看着月亮。
她走向他,他回过头,咧嘴笑了。
「多谢你了,替我出一口气。」
「哪里。」幽华轻声说:「也不全是为了你。」
「说得也是。」他说:「不过,那个无以名状之咒的意思……」
「连你的存在也会抹消,当然。你想要留名青史,只怕仍是会失望了。」
「是吗……」
「那会让你悔恨得无法离开世间吗?」
「……其实也不会。」他说:「世间万象,如梦一场。唯愚痴者看不破。」
「那麽你要启程了。」
「是啊。」他转头,笑得潇洒:「保重了。」
幽华驻足,看着这男人的身影在月下变得稀薄,终至消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