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你已知道我许多事,我却完全不了解你。」幽华问:「你到底是什麽样的
妖怪呢?」
「我嘛,是酷爱收集各种故事的妖怪。」紫微笑道:「在万千境界里漫游,找寻
或许会有有趣故事的对象,听完後,支付我认为合理的报酬。」
「报酬?妖怪也用钱吗?」
「那种东西只有人类在用。」紫一收扇子:「虽然我也不讨厌人类的方法,如果
认为你的故事可以用钱买,要我付钱也行。」
「你一定在开玩笑吧。」
「是啊。若真是好故事,用多少钱也无法衡量。」紫说:「反之,烂故事给再少
也嫌多。故事就像世间万物,从来不属於人,用人类方法估价原本就不合理。」
「那麽,你给过最差的报酬是什麽呢?」
紫沈吟一会:「我送出去後就不会记那麽多……印象所及是一只死掉的蜥蜴。」
「听起来真不错。」幽华笑道:「我并不讨厌蜥蜴。」
***
在听故事的期间,紫几乎就住在幽华家里,偶尔消失去远处办些事情,但她每逢
黄昏一定会提着茶与茶点回来,一起看着夕阳喝茶,然後漫无边际地聊到深夜。
与紫聊天,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聊天彷佛只是个媒介,内容并非重点。
彷佛在这过程中她便能听出许多弦外之音,甚至远超乎话语以外的意思。如果与
秀麻吕的聊天是跳跃式的,与紫的聊天就像她那开启狭缝的能力般,直接从一个
境界飞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境界。
意外地,感觉竟有点像以前跟紫音聊天那般,不管怎麽说对方都能懂的感觉。但
这不是出於熟悉,而是紫的渊博。因为她什麽都懂,所以不用解释太多。
尽管如此,她仍花了一个月听幽华的故事,会那麽久,是因为紫太容易离题了。
讲到围棋就能聊棋理,讲到咒术就能聊各种典故、咒法与结界,讲到武术能聊的
更多,她甚至怀疑紫根本就认识年轻时代的赤焰之鬼,但她就是不肯承认……
而幽华也不介意对方离题,她其实没那麽喜欢谈论自己,与其说往事,她对眼前
这无比像人的妖怪更感兴趣。但无论怎麽问,就是没办法让她多说一些关於自己
的事。说到最後还是停在刚开始的介绍,她是个很喜欢听故事、收集故事的妖怪。
她会对故事评价并给予自认适当的报酬。有些报酬很廉价,有些报酬非常夸张……
基本上就是个任性的妖怪。
但幽华对於自己的报酬,一点也不感兴趣,也不好奇。
并非觉得紫到时会给她的肯定不是什麽好东西,而是她很清楚一旦看到那回报,
就代表了紫的告别,代表她觉得这里没有更多值得注意的故事了。
随着那回报而来的,就是这麽残酷的认知。所以她宁可不要。
但,故事总会有说完的一天。而紫要的很奢侈,她只要真货,每人都仅此一个的,
每个字都是用自己生命链成的,她才要。
那样的故事,每说出个章节便像付出了部分生命,当故事说完便彷佛又描绘一次
自己灵魂般的疲累,那是不可能永无止尽地说下去的,总会迎来结局。
当幽华再次看见自己的结局到了眼前时,她无法说出最後几个章节,而紫也不再
多言,在沈默中,她知道这妖怪差不多是时候要离开了。
***
翌日,紫照样兴高采烈地来找她。
「你觉不觉得,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很寂寞?」紫问。
「嗯?不会啊。我还有那麽多幽灵陪着我……」
「那些家伙没有用啦。」紫无情地放出了地图炮,全领域的幽灵均遭受打击。「我
说的是人,跟你一样会饿会累,会跟你发脾气耍任性的人啊。」
「你的语气好像在说什麽宠物似的……哪来这个人啊?」
「不像你呢。」紫摇摇头:「你难道都忘记了,之前有个浑小子跑来找你?」
「怎麽可能忘得了?」
「你都不好奇他跑到哪里去了吗?」
「我明明就问过你吧?还不只一次!」幽华不满地说:「是你一直装神秘,不知
把他藏到哪去了。」
「那麽,给你猜三次吧。我把他藏到哪去呢?如果猜不中,浑小子就会永远流落
在异空间里唷~」
「别闹了,我并不想跟你玩这种奇怪的游戏……」幽华突然灵光一闪,虽然觉得
这答案太奇怪,但对这妖怪而言什麽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
「……你的袖子里?」
「你怎麽会这麽想?」紫的微笑一动都不动,完全看不出对还是错。
「直觉……我并不想解释,直接讲吧,我猜得对不对?」
「右手还是左手的袖子?」
「……再玩我真的要生气罗。」虽然这麽说,幽华仍拍了一下紫的左袖。
「真不错,看来没有退步太多嘛。」紫终於露出一丝佩服的神情,右手伸进左袖
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她把布包的结用指甲尖解开,一抖,那块掌心大小的
布突然展开为足够包进一个人的大小,而那少年就这麽一路滚到了地上。
「……是我之前的动作被你看破了吧?」
「嗯,你极少摆出双手抱胸的姿态,所以我就留上了心,在聊天时似乎无须摆出
这种防御姿态;然後我注意到你的右手握住左手袖笼……」
「……於是发现我可能是要隐藏什麽,是吗?」紫啧啧有声:「即使讲着那麽悲伤
的事,还是有办法注意我啊?了不起,这小子就肯定做不到。一个大男人,竟然
眼泪流到湿了我的衣袖。」
那少年依然酣睡未起。幽华看看他,又看看紫。
「明白我的意思吗?」紫微笑道:「你不用再跟他解释什麽,该知道的他都知道
了,你不是什麽害死他亲姐的妖女,反而是她最想保护的,最重要的人……」
「这一个月来,他都藏在你袖子里?……紫,你太过份了!」
「我过份什麽?」紫完全不以为意:「如果是指我擅自占用了他一个月的生命,
容我解释,他这段期间可是活在异世界喔,他的身体年龄在那里完全没流动过,
如果他原本该活到六十岁整,现在他的寿命就会是六十岁零一个月,我一分一秒
都不欠他;若考虑他这个月内意识仍在运作,甚至算是连本带利还给他了。」
幽华无言以对。
「如果你是害怕什麽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被他听见,那也不用担心。他接收到的
讯息都会经过筛选整理,自然也不会知道什麽令人害羞的秘密喔。」
「我原本就没什麽令人害羞的秘密吧?」
「唉呀,那我就不清楚了。」紫的笑容让幽华想起她一直以来的怀疑,就是紫会
不会滥用她的狭缝能力去窥探对方内心。虽然她也曾用死蝶能力偷听别人说话,
似乎没什麽立场指责;但她总觉得如果紫真能偷窥内心,那可比她更糟糕数倍,
就各种层面而言。
「……总而言之,我拒绝。」幽华摇头:「我不希望他留在这里。你帮我解除误会
我已非常感激,这样就好,但我不要他跟着我。」
「这个……你跟我说也没有用啊。」紫好整以暇地说:「应该要看他自己的决定吧。」
「我以身为她姐姐好友的身份,应该有这点权利可以说话吧?」
「孩子都长这麽大了,如果姐姐辈的还要罗唆,是不会受欢迎的喔。……好了,
也差不多该叫醒他了吧。」紫说着,用洋伞划开一道狭缝,少年随即沈入其中,
她也随之跨入。
「在这里叫醒他啦!」幽华大声抗议,但心里明白根本没用。
「还是不要,让他有点准备再来见你比较好。十四岁少年的心是很脆弱的喔。」
紫的人都消失了,声音却还从狭缝里远远传来。
***
少年呆呆望着陌生的景色,转头,看到奇装异服的金发美女,好像似曾相识。
「我名叫八云紫,是妖怪。请多指教。」
他迟钝地点点头。整整一个月,沈睡在异空间里,做着彷佛永不休止的悲伤的梦,
仍需要一点时间来抓回现实感。
「了解自己做过什麽蠢事了吗?」紫说:「要不是她够强,你或许已犯下会後悔
一生的错误了。我看得出你会一点奇怪的剑术,但不该是这麽用的。」
他蹙着眉头,彷佛在说:「为何是你这妖怪来跟我说教?」
「很简单,因为我看不下去。」紫说:「人类的命已经够短,却又喜欢陷入自己
无聊的迷宫里走不出来;要是置之不理,你们就会一直选错路、绕远路,之後才
知道错,却悔之晚矣。我已经受够了那种烂故事。」
少年神情疑惑。
「还喜欢我免费送你的礼物吗?那些你遗失的,关於令姐这些年来的生活记忆。
这可比从陌生人口中探听关於她的消息还要丰富,而且正确多了。」
少年闭上眼睛,右手轻抚额头,许久之後,才说:「……嗯,谢谢你。」
「当初你是为了找她而离开故乡的。」紫此言一出,少年顿时用充满戒备的眼神
看她,而紫当然完全不理会:「现在你也算是找到她了,跟你预期的相差不少,
但又能怎麽样呢?所以你就要这麽回故乡吗?」
「……大概是吧。」
「果然是笨蛋。」
「什麽?」
「当然说你啊,这里还有别人吗?」紫说:「你为了找她而启程,知道她死了,
你就夹着尾巴逃回家?」
「不然呢?」
「所以我才说吧,你们真的很容易自寻烦恼,所以我才看不下去。」紫摇摇头:
「我可以明确地警告你,如果此刻决定回去,就是走错的第一步。」
「……!?」
「如果就此回故乡,你会觉得这些年来拼命地找寻她、流浪、所吃到的每个苦头
都是白费的,然後你会把一切怪罪在人类的脆弱,因为人命是如此地脆弱易逝,
才会让你的追寻白费;而你会因此不再愿意跟任何人建立更深厚的关系……」
紫说着,双眼整个看进少年心底。
「回到故乡,你会靠你那点可悲的剑术混口饭吃,砍人、被砍,最後死在某处,
一文不值,更不会有人怀念你……这就是夹尾巴逃走的狗会有的结局。」紫近乎
怜悯地说完最後几句,看着少年空白的表情;他原本还想辩驳,後来却放弃了,
因为他彷佛亲眼看见了紫说的景象,那些虽没发生,却很有可能的未来。
「……你为什麽一直说我逃走?」他好不容易问出这一句。
「因为你刻意忽视许多你现已知道的重要事实。」紫说:「比如说,令姐在生前
把性命托付给某人,而那人的命此刻却如风中之烛般……」
少年一惊。
「她有非常非常多的敌人,在墙外的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已经忘了她的存在,
一种则是听到她死会很高兴的……」紫说:「而她的朋友,目前只有一堆死去的人,
与一个妖怪。」
「她不是能驱使力量很强的妖蝶……」
「她已经没办法用了。」紫简单的一句,却让少年无比震撼。「死蝶的状态很不
稳定,而她已无力约束?们。目前?们只是任性地不让她死,但那,也不算活。」
少年陷入沈思。
「……你是……想要我……」他说得很慢,而紫耐心地等。「……保护她?」
「就长远而言,是。」紫微笑道:「但现在的你还没有那个力量,也没那个资格。
你有信心与全天下为敌吗?就算给你一把无坚不摧的剑,你真有办法保护她吗?
现在的你,还差得很远。」紫摇头。「……要做到那种事情,除非你能够实现自己
最初的梦想,变成你理想中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个人。」
「……!?」
「你不记得了吗?难道那只是你幼年时一句不知好歹的戏言吗?」
少年因太过惊讶而不断摇头,实在很难接受一个陌生的妖怪对自己了若指掌。
「不用那麽难以置信,我是妖怪嘛,能做到些人类做不到的怪事也是很正常的。」
紫这麽说,少年竟然也就露出了释然的神情,他的个性似乎比想像中还要率直,
只是习惯用冷漠保护自己。
「我幼年时的梦想……」他闭上眼睛。「……要成为天下第一厉害的剑客。」
「早已放弃了吧?」紫笑道,而少年没有反驳。「……但你很快就想起来了,这是
好的徵兆。」
「想起来又有什麽用?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麽看轻自己?是我太看得起你了吗?」紫说:「那,如果我说,你还有最後
一个机会能达成这梦想呢?」
「那根本……」少年讲到一半就语塞,因为紫的眼神说着她什麽都知道,就是知
道了才这麽说,别以为用些浅薄的理由就能说服她。
「目前,只是机会而已……」紫好整以暇地说。「是否成真,完全看你能否抓住,
与付出多少努力……当然,在那之前,更重要的是要看清楚那机会藏在哪里。」
少年提出沈默的疑问。
「听好了,好话不说第二遍:只要待在她身边,就是达到你那梦想绝佳的、也是
唯一的机会。」她看着少年那疑惑的样子,点点头:「你现在听不懂是很正常的,
但如果暂时想不到更好的事做,何不当作被我骗了,试试看呢?我可以担保无须
太久的时间,你就会开始了解我说这句话的意思。」
她放着少年陷入长考,同时挥手打开一个狭缝,右手伸进去找东西。
「为了提升斗志,或许先让你有些感觉也不错。」紫说着,把一把连鞘的长剑放
在少年手上。
「……好轻啊?」他惊讶地说。
「现在惊讶还太早,试着拔出来看看?」紫笑。
少年施力拔剑出鞘,将剑锋映光一照,整个人被迷住了。
那精心研磨打造的流水纹,将夕阳反射出无数道美丽的流光;剑身虽轻,却显是
极好的钢材,光用眼睛监赏,再用指尖抚过,就不会对其可靠度有丝毫疑虑。他
轻轻一挥,剑柄是如此贴和掌心,简直像量身定作一般。此等超高级的精品令人
完全无法把它当作单纯的武器,甚至毫不怀疑这样的刀必定有灵魂寄宿在其中。
「……这是由人类打造的名剑,『流雾』。」紫说:「不用怀疑,它确实贵得你
工作一辈子也未必买得起。像这样的剑,对现在的你而言,或许太好了点……」
少年完全没有说话的心情,他全心全灵都被这剑吸引住了,几乎用一种初恋般的
热情看着这名匠之作。
「……但我宁可把它当作一个对未来的期待与投资。现在的你会辜负它,而你该
想的是,要如何让自己成为不负此剑的厉害人物。」紫说着,用一种温柔的强硬
姿态将少年手上的剑取回,再收回鞘。少年的神魂这才回到体内似的,听到了紫
的下一句:「知道了吧?我对你的期待不是说说而已,机会是确实存在的,就像
这把剑一般,美好得不像真的,但只要用对方法,就有可能得到。」
「……啊。」
「所以,这是交换条件。」紫说:「你目前的力量不足以说服我送你这柄剑,但
如果为了我能认同的目的,我倒是可以把这把『流雾』借给你。而那目的就是:
待在幽华身旁,并且锻链自己,直到能够保护她。」
「我同意。」少年完全不假思索。
「……真的?我得先声明,所谓锻链可能非常艰苦,或许会有生命危险,你真有
心理准备能捱得住吗?」
少年又看了看流雾,点点头。
「好吧,那从此刻开始,你就把自己视为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全新的自己吧。」
紫的心情似乎很好:「既是如此,最好连名字也换个新的,取名是一切的开始,
万物因此定序……」
少年已经有些不耐烦,脸上写满了「怎样都好,快把剑给我吧」。
「……你想变强,变成天下第一的厉害剑客,但我认为最好再把目标订得高一点。
以更高标准来要求自己,如此即使七折八扣下来,大概还差不多像个样。」
「这目标还不够高?」少年终於恢复了一点注意力。
「所谓『天下第一』,主要还是与人类相比。而人类层级的『无敌』,在我看来
并不算真的那麽了不起。」紫微笑道:「要说强,至少也要把妖怪考虑进去,若
连妖怪也能轻易打赢,我才会承认的确值得称赞。」
少年有些无言,但要反驳却也不知从何驳起。
「我想叫你『妖忌』,意思就是强到连妖怪都会感到害怕的。如何?」
少年其实没有什麽特别偏好,反正他之前的名字也是随便取的,紫开心就好。
「同意的话就答我,妖忌?」
「……什麽事啦?」少年无奈地答。
紫这才把剑递给他,带着鬼鬼祟祟的笑意,彷佛暗中完成了什麽契约;而被签约
的一方仍浑然不觉,那打从心底开心的样子,好像即使他睡觉时也要抱着它。
***
狭缝打开,少年跃落至地,看到幽华坐在远处。
他油然生起一股非常怪异的感觉,这只是第二次见到她,却已经知道她很多很多
的事情……他甚至觉得她一定在他落地的那瞬间就知道他回来了,却不想过来,
原因大概是还在生紫的气……光看她的侧影,这些解读就浮上心头。这种陌生又
熟悉的感觉,大概还要花点时间才能适应。
他走近幽华,而她没转头,就问:「紫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他摇摇头,幽华深呼吸一口气,才说:「……这狡猾的家伙,明知来找我会挨骂,
就只派你来……」
她终於转头过来看他。或许对她而言,他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吧……她好像
还没找到最适合面对他的表情,所以只是用漠然遮掩自己。
「……我猜紫会用尽一切方式,威胁利诱你留下来陪我。」她说:「而我想说的
是,我一个人可以活得很好,不需要多一个人在这里。紫那家伙很爱说谎,她的
威胁你就当是假的,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她有利诱你……」说着,眼神扫过少年
腰间新出现的长剑:「能拿就拿,不用跟她客气,那家伙东西太多了,不用觉得
欠了她什麽。总之,你想走就走,想去哪就去哪。天底下比这里好的地方多得是。」
「那麽,如果我想待在这里呢?」少年回应。
「……随便你!」她撇过头,气恼地说,虽看不到脸,却想必是「怎麽讲不听呢」
的表情,这让他感到彷如乡愁一般的熟悉。
「……都还没问过呢。」她仍没有转回头:「你的名字是?」
「……妖忌。」少年答。
幽华终於回过头了,却是一脸「这什麽怪名字」的表情,让他觉得有点受伤。
***
又过一日,幽华还是如同日常般,望着午後的荒芜庭院发呆。
尽管做的是同样的事,感觉却截然不同,自己熟悉无比的空间里响起了陌生人的
呼吸,无事可做的妖忌在这大得夸张的家里随便找了个房间,此刻正在睡午觉。
--就他的年纪而言,实在是稍嫌太容易疲累了点,紫把他关在异世界一个月真的
不要紧?会否对他身体造成後遗症?幽华不禁开始在意。即使他没出现在周围,
还是足以让她觉得忐忑不安,这种领域被侵入的感觉,还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她突然想到了什麽,伸手入怀,拿出贴身而藏的笛。
紫音的笛子,她一直只是当作护身符般地随身带着,完全不把它视为乐器,甚至
极少掏出来看;却在此刻,不知为何很想看看它,确认它的形状、颜色、在掌心
的重量。
乍看之下跟回忆里没啥不同。但再摩挲一下笛身,翻来覆去地看,却又好似有些
不太一样……
「要试着吹吹看吗?」她背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紫!」幽华倏地转身,毫不犹豫地一拳挥过去。
「不用这麽感谢我。」紫轻松地用右手的食中两指将不断挥来的拳头挡住拨开:
「……我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幽华喘了两口气,收了拳头,眼神仍带着恨意:「你……到底怎麽骗得他答应这种
无理的事?是不是对他下什麽奇怪的咒语?如果是,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唉,我怎麽可能会那麽做呢?」紫真的不能怪别人怀疑,因为她笑得就很可疑:
「你也知道我是不会随意做出扭曲别人意愿的事,即使说服,也要对方乐意接受
才好嘛;强人所难什麽的,我最讨厌了。」
「当面撒谎!」幽华瞪着她:「你明明就很喜欢。」
「……或许是吧?」紫微笑道:「但也仅限於我看得上眼的。若是那些弱得连抵抗
都没办法的家伙,我也完全提不起兴致呢。」
「快滚吧!你已经快要再次激起我的杀意了,讨厌的妖怪!」
「喔唷,好可怕好可怕。」紫说着,就这麽斜退着飞上天空,然後消失在夕色里。
幽华呆望着广阔的天空,一时竟不想做其他事,她很明白夕阳并没有那麽好看,
因为她已一个人看过非常、非常多次了。
其实她都了解的。那少年跑来杀她时,她就有怀疑过哪里有这麽碰巧的事。而他
已在此地待了竟月,猿飞那边的态度却看不出有任何异样,难道那些阴阳师都没
察觉咒阵里多了一个人?
回想许久之前某个时运不济的小贼,傻傻摸进这不该进入的地方,除了被幽灵们
吓到失禁,逃出去恐怕还会被那些维护者抓起来严刑拷问吧。虽然这里绝大部分
的咒语都是为了封锁她的行动,却不代表就没有其他防止外界入侵的警卫机制,
只是相较之下低调许多而已……
这麽说来,他能若无其事地待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而有能力去
动这个手脚的家伙,还可能是谁?
早在故事刚开始时,紫已经知道许多她那时不该知道的事情,并布下了伏线……
她终於确定了,这妖怪,果然有偷窥人心的能力啊。
他就是给她的报酬,另一个需要她去担心、照顾、在意的人。尽管她仍然对於紫
擅自把一个少年的命运牵扯进来而感到无法释怀,但心的另一面却不得不承认,
其实她是欠她一句道谢,至少从此之後的每个明天都会因为多了他而有所不同,
有所……期待,那已是她许久未曾有过的感觉。而完全是靠紫那不可思议的能力,
如移山倒海般排除诸多障碍,才能造就这个奇?。
但幽华也不急着想对她说这句欠她的道谢,因为紫并不在意那个。就像她道别时
也从来不会说再见,或许这个退场也是精心排练过的,与其伤感的告别,她宁可
热闹一点地离开。她会喜欢这样的。
这也意味着……从此之後,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吧。
幽华突然开始讨厌那即将暗沈下来的天空,她低下头,转身回房。
***
再也不会见到她,幽华是真的那麽想的。
所以,当她晚上见到紫又再度出现时,可想而知她有多麽惊讶。
「还在生我的气吗?」
紫伫立在月色下,仍撑着洋伞彷佛要挡太强的月光,用那无懈可击的微笑说着,
而幽华一时竟完全找不到话能回应。
「走吧,有个有趣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想跟你去看看。」说着,紫伸出手,邀请。
「……终於肯让我见识一下你那狭缝的能力吗?」幽华勉强压抑住,同时微笑道。
「啊,靠那个多无聊。所谓的旅行,过程也得包含在内啊。」紫伸出的右手掌心
摆了摆,幽华才刚握住,紫就把她一路拉下了阶梯,疾步跨过了庭院。
「紫,紫,我是出不去的……」
「出不去?」
「有结界……」还没说完,围墙已经迎面撞来,而幽华惊讶地发现,当撞上去的
瞬间,壁面就如一阵轻烟般,毫无阻碍地被她穿越,并抛在脑後。
「什麽结界?」紫戏谑地笑着,幽华这才发现刚刚的顾虑实在毫无必要。
***
两人迅速地横过广阔大街,紫拉着幽华毫不停留地走过去,路人、行车、墙壁,
每个碰到的东西都像刚刚的围墙般,看上去细节仍纤毫毕现,等到撞上去才发现
它们毫无实体感。
那真是一趟奇妙异常的旅行,起步时确定一个方向,然後就这麽无视所有障碍物
直直走过去,幽华觉得自己彷佛变成一把隐形的刀,锐利地切过整座城市,每个
断面都看得一清二楚,从城中心的奢华豪门,中段的小康之家,到越外围越荒凉、
破落,每个家庭的生活断面被凝缩成一幅画格,再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播放。紫的
脚步一直在加快,幽华早已发现自己脚踏实地的感受只是幻觉,虽然仍循着习惯
踏出步伐,却更像在结冰的河面上滑行。
紫的速度或许已经快过俯冲的飞鹰,贴着地迅如电闪地往前狂奔,很快地跑出了
城外,眼前骤然开阔,明月照空,夜风让广大草原卷起阵阵波浪,清爽的草香让
幽华顿时心情畅然,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而紫显然也有同感,她完全无惧於迎面
灌来的狂风,就这麽朗声笑着叫着,远远传出去的笑声宛若在黑暗的草原上洒落
一串发亮的银色铃铛。
「紫,悬崖……」幽华远远看到即将跑到一处断崖,迎风艰难地开口。尽管不是
很担心,只是出於反应地问一句,但後面的话语却都吞进了口中。因为脚下触地
的感觉消失了,紫不再奔跑,直接拉着她飞了起来,悬崖、草原、远方的城市都
迅速变小,而风也越来越强,就连睁眼都很难,根本开不了口,直到飞上了云端,
风才趋於稳定,而她终於能对紫说:「好厉害,飞起来了。」
这话并没什麽特殊的意思,纯粹就是像个初见新奇事物的孩子般,兴奋地说着。
而紫只是淡淡回应:「别说得好像你以前从来没有飞过的样子。」
「没飞得这麽高过。」
「是吗?但你如果真的想要,现在也能做到啊。」紫斜睨着她。
「但我已经……」
幽华一句还没说完,紫却毫不犹豫地放开牵她的手。她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便
已感到脚下、乃至每一处身体,被一股相当熟悉的力量包围、支撑着,让紫即使
不再牵着她,她也能这麽飘浮在原处。
「我是不知道自我放逐能带给你什麽样的快乐……」紫缓缓地说:「但不管你怎麽
放弃自己,死蝶与毒蛾都始终陪在你身旁。」
她视线微转,看着幽华背後某个遥远的彼方。
「而白玉楼的幽灵们,也一直都在等待着。」
紫微微往後飞开,距离幽华约三步的距离,然後再次伸出手,邀请。
「怎麽了?蛰伏太久,忘了怎麽飞翔?」
***
幽华没有料到自己会就此僵在离地万尺的高空动弹不得。让自己陷入如此绝境的
妖怪此时距离自己三步之遥,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彷佛等她重新加入这趟旅行。
她有一堆话想说,却都没说出口,因为心知肚明这妖怪不在意咒骂,不接受哀求,
紫明明什麽都知道,却在此时做出这种事情,任何示弱之举,也只会是自取其辱。
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因为冷,风很大,大得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广阔的云海就
在脚下,而自己的身体只靠着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撑着,那曾经与她如此亲近,
片刻不离;此时却显得如此陌生,完全不属於自己。
高空清冷的空气让她的肺也像要冻僵一般,幽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所以逼自己
努力回想,以前如臂使指般地操控死蝶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她像个双脚残废多年
的病人,拼命想要记起走路的方法,却在此时才痛切地发现以前那想也不用想的
动作,此时却因肌肉萎缩、神经断绝而显得如此艰难。
紫仍在耐心地等待,而幽华勉强照着回忆,把部份的死蝶聚在一步之遥的距离,
这不是她以前会用的办法,但此时根本没有什麽作法一定是正确的,她只能祈祷
这方法有用,让她能跨出三步就好,她不要输给这妖怪。
第一步,她勉强把部分体重放出去,眼前一步之处什麽也看不到,但她必须假设
那边有东西,就像?们这些年来任性地维系她的生命般,她无法控制,也看不见
?们;但只要她往前跨一步,?们就应该要在那边。不然一切就……
结束了。
--那有什麽不好?那不是我一直盼望的事情吗?
幽华思及此处,原应觉得一阵放松,但妖忌的脸、紫音的脸却突然浮现心头,让
她跨出去的脚略微迟疑,却始终是……停住了。她一阵放松,那本应无形无质的
空处多了一股力量,撑住了她的脚,与部分的重量。
最难的部分过去了。
她原本这麽想,再下一步就突然整个乱了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搞砸了,
只知道感觉一脚踩空,然後就是头下脚上地往下坠落……
她再有意识时,只知道自己陷在一个怀抱里,她往上看,看到紫的眼神、微笑,
感到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然後才发现自己正在流泪,流得不可自抑。
「啊,至少你跨出了一步。」紫的声音非常温柔,像夏夜的风:「目前这样就好,
如果连第一步也跨不出,那就不会有开始了呢。」
***
在紫再三发誓她不会再随性地放手後,两人终於有办法继续旅程,
在晴朗夜空飞行是非常舒服的,没有炽热炫目的太阳,满天星辰指引着方向,就
这麽飞到了一处深山,远远看去,幽华便知道那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不会有比那
更殊胜的景了。
一整座山,漫山遍野都是樱花树林,相较之下花间之宴的樱林简直是小家子气,
这麽庞大的樱林,即使在这秋季竟仍有如花季初临般,盛放着不合时节的花朵,
此情此景,美得令人觉得妖异。
紫在山脚下就带着幽华降落,然後开始在这樱林步道里漫游。此处一看即知杳无
人烟,如果不是有紫牵着,一般人大概光是对付这种高低落差就爬得灰头土脸,
全无游兴了;但若有紫带着矫健地在奇石怪岩间跳跃、穿梭於樱林间,就更能用
多变的角度去欣赏这些花树完整的美。紫此时没有刻意加快脚步,但幽华仍觉得
步伐太快、时间太短;如此风景,是怎麽看也看不够的。
两人转过山坳,跃下深谷,渐渐接近了这座山的顶峰,越近山顶,路却越加平缓,
幽华得以用宛如朝圣的心情,慢慢步向此行的终点。
「请容我为你引见此地之主。」紫用一手轻拍那盘根错节的树干,说:「其名为
『西行妖』。」
***
紫不用多加解释,幽华也能了解为何「此地之主」会是这棵樱树。这棵「西行妖」
绝对不同於任何一棵曾经见过的树,树干粗得可容十数人合抱,一路延伸上天,
高耸入云,分出来的枝干也粗得吓人,搭配茂密的枝叶花朵,从树底看上去完全
看不见天空,上方完全被遮蔽的视界就这麽一路延伸至平视的角度,望向盛开的
樱树之谷,宛若君王在高塔上检阅旗下军队,此处正是最棒的景点。
有些树让人联想到森林,有些树让人联想到庭院,但实在很难见到有这麽一棵树
让人直接联想到的不是这两者,而是「宫殿」。它本身就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宫殿,
壮丽华美,它就应该要独自伫立在这个峰顶,让其余众多的樱树维持一段可望而
不可及的距离,远远地簇拥着。
幽华就这麽看着西行妖,彷佛全副灵魂都被吸引住,除了此地,再也不想去其他
地方。
「身为华胥咒术体系的继承者,你在此应该会感觉非常自在。就像是回家一样。」
紫在幽华身旁,轻声说道。
「华胥?」
「算是最古老的人类之一。」紫说:「当时就连神也还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与人
混杂在相同或者相近的境界中过活。有些神靠着吃人为生,有些神根本不理人,
有些则对人抱持怜悯之心……最後这种算是极少的异类。你可以想见夹在其间的
人类要求生有多困难,尤其不同族群的神之间并非相处和睦,不时会爆发战争,
败的一方被打为魔,驱逐、屠杀、遗忘……人类会的这一套,都是跟?们学的。」
「无论智力或体力都居於弱势的人类,唯一能抵抗?们、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
咒术。」紫说:「华胥一族即为其中的佼佼者,以花树为神体,发展出掌握生死
循环之咒术。其中一种运用,就是死蝶。」
「所以,你先前能靠着死蝶纵横於现代咒术的堡垒,并非那麽稀奇的事……因为
原本就不是对人使用的武器,而是对神的。」紫说:「随着华胥一族湮灭,此脉
咒术也随之在人间失传,但仍有些与人友善的神灵不舍这等杰作就此消失,就把
这体系拾去,并加以改良用於人类的灵魂回收上……至此,你的死蝶已再也不能
被视为人类层级的咒术了,而是神灵境界的等级。」
「你的记忆深处应该还留着喜欢亲近花树的念头,那是死蝶传给你的部分情感,
可追溯自古老且被人遗忘的华胥一族……如果咒术有所谓血脉,那你亦可被视为
华胥的遗族,作为这个本就源流至人类的咒术,最後一代的人类传人。」
幽华听得愣了,她早已问过紫关於死蝶的事,但她那时不肯答,只说要回去研究
一下;岂知,却挑此刻将答案告诉她。
「为什麽现在要跟我说这些呢?」
「我不只在跟你说,而是同时对『你们』说啊。」紫说完,转头望向西行妖:「你
明白了吧?这女孩拥有什麽力量,以及她的背景;你再也不用怕自己会伤害她,
因为保护她的力量比你更古老,也更强大……」
幽华惊讶地发现,当紫说完时西行妖的树身明显震了一下,散落些许树叶,彷佛
在应答。同时,一股暖洋洋的感受浮上心头。她也不知道这感受从何而来,但若
凭直觉形容,她认为那是西行妖在对她微笑。
「想不想带它回家?」在她还在出神时,紫冷不防地说。
「什麽!?」
「你大概猜到了,我认为你的故事值得它的价值。」紫说:「它才是你的报酬。」
幽华不可思议地看看紫,又抬头看看西行妖。而紫续言:「这棵永不凋谢的妖树,
总是无视季节地盛开,再随自己兴致凋落;从许多层面而言与你都有相似之处。
如果学会如何跟它交谈,你一定会与它相处愉快的。」
「你是说,就这麽把它搬回去?」
「只要善用狭缝传送,那是很容易的事。」紫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若你同意
的话,我就动手罗?」
「等……等一下!」
「怎麽?」紫好像全神贯注被打断了,有些不耐烦地问。
「我不要这礼物。」
「你不要?」紫好像不可思议,而幽华点头。
「你讨厌它?你觉得这礼物还太寒酸了?你觉得它配不上你家的庭院?」紫连问
三句,而幽华连摇三次头。「那到底是为什麽?」
「我不忍心就此破坏这风景。」幽华说:「它就是应该属於这里,其他任何地方
都不会比这里更适合它。把它搬回家不仅唐突,更是罪恶。」
「既然是我动手,那罪恶也是属於我的啊。」
「若我同意的话,就是跟你同罪。」幽华坚定地说:「而我承受不起。」
紫好像很困扰,看看幽华,又看看西行妖。然後问:「那……你要怎麽办呢?」
「你带我来这里,见到难得一见的风景,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幽华说:「要是
你真想把它送我,还不如多带我来几次,这样远比把它带回我家更有意义。」
「这……恐怕我无法如此跟你承诺喔。」紫面有难色。「建议你,最好当作我只能
带你来这麽一次。错过今天这机会,你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即使如此,还是这样最好。」
「我了解了。唉呀呀,你真是亏大了呢。」紫自言自语:「竟然会有人拒绝我的
礼物,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
「对不起。」
「算了。不是我不给,而是你不要,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紫耸耸肩。「那麽,
我们也该回去罗?」
「这麽急吗?」
「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紫说:「猿飞随时会来送药的,端看当天工作多少、
顺不顺路、与他的心情而定,也可能早上就跑来。当然,如果你想让他就此消失
在异空间,也是可以……」
「不,不用那麽麻烦。」幽华咬咬嘴唇,说:「再让我待一会就好,可以吗?」
紫点头。
***
幽华就这麽坐在西行妖底下,陪伴着它看到第一道日光出现,感到自己彷佛从来
没有享受过这麽平静的时光。在这段时间紫并没有打扰她,只是悠闲地坐在高高
的树稍,一脚从枝干垂下晃荡着。而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幽华终能看到在充足的
日光下西行妖的姿态是多麽庄严的美,这才满足地向紫点点头,表示可以回去了。
「我在想,就这麽带你回去,始终还是太亏待你,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紫说:
「所以,我决定改送你个小东西,希望你别再拒绝了。」
她伸出藏在背後的手,掌中握着一枝长约一尺的细细树枝,枝上长有数丛茂盛的
樱花,有些正值盛开,有些含苞待放,藏在手心的茂盛春意,让人无法想像现在
已近深秋。
「你向西行妖借了这礼物?」幽华笑道。
「嗯,这是一把钥匙。」紫说。
「钥匙?」
「一把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今後每当你看到它,就会想起在远方深山的花树,
以及我们一同经历过的这段旅行与时光。它可以打开通往这段记忆的门,而一切
的风景都将再次历历在目。」
幽华把那枝叶在掌心里转了几圈,突然惊讶地说:「紫,这是活生生的。」
「是啊,我并非把它从树上折下,而是动了一点手脚。」紫眨眨眼:「此树既是
永远不凋,这把钥匙就会永保盛开,而你的房间一角,将永远藏有一处属於自己
的小小春天。」
幽华望着那枝叶呆了许久,说:「你这妖怪,实在是……不可思议呢。」
紫只是笑笑不答。
***
从那日之後,幽华大概失魂落魄了两天,连猿飞都看得出她不对劲,但也不知道
从何问起;而妖忌,除了吃饭的时候会出现,基本上都是不知道跑哪去的状态,
幽华连确认他去哪里都觉得懒洋洋的,根本提不起劲去做任何事。
紫送她回来之後,离开之前,只留下一句不明其意的话。
「你这麽做是对的。」她说:「它一定会喜欢你的。」
用这句话来道别实在够怪的。一棵再也不会见到的树,再喜欢自己也没有用吧。
但她却因为这句好似有谜语在内的话始终想不透,就这麽反覆地在脑中放送着紫
离去的那一幕,与她的最後一句话。
--……真的只是因为想不透,所以才一直在想吗?
幽华叹口气。不知这妖怪到底要捉弄人到什麽地步……
她看向房间一角,有个模样有趣的白瓷细颈瓶,属於她的小小春天就插在里面。
这瓶子也是紫不知从哪变出来的。
「瞧你这边活像个垃圾堆,大概也难以找到适合装这礼物的容器吧。」紫如是说:
「也罢,我好人做到底,送礼就送全套吧。」
就连临走时也不忘损人,这妖怪的个性实在有够恶劣……说来,把如此异国风味
的东西放在这里不是极为突兀吗?这整件摆设简直就像是她的签名,叫人一见到
便不能不想起她。
不行,我要忘记。幽华告诉自己。我要忘记,然後回归自己一贯的生活……本来
就没有天天在过节的……
她决定把那瓶子换掉,用个比较不突兀的容器装这个礼物。当她拿起那永恒不凋
的花时,一丝灵光突然闪过心头。
「这是把钥匙。」紫说。「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幽华看着那盛放的樱花,努力抓住一丝差点溜过的思绪……
「它可以打开通往这段记忆的门,而一切的风景都将再次历历在目……」
--不会吧?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你这麽做是对的。」她说:「它一定会喜欢你的。」
幽华站起身,拿着那枝樱花,就这麽掀开房间的帘子,跨出去。一时看傻了眼。
「紫这个大骗子……」
她才跨出房间,一转头,背後就变成了一棵樱树。原有的房子与庭院都不知去了
哪里。
而眼前,是一段她才刚去过的缓坡,与独自伫立在那里,盛开的西行妖。
***
--原来,被介绍的是我,受到考验的也是我,是吗?
在看破紫的机关时,幽华也终於能完全了解她当时真正的意图。
表面上是紫带她去赏樱,向她介绍一棵难得一见的樱树;其实,却是她被观察,
而西行妖决定接纳了她。
换句话说,即使她当时不阻止紫,紫也不可能真的动手把西行妖搬回她家……那
妖怪不可能会做这麽煞风景的事。多半会托词拒绝,然後那就真的变成她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见到西行妖了。
而现在,她可以想来这里就来这里。只要有那樱树钥匙,这扇门就随时为她敞开。
幽华走近西行妖,而它摇晃着枝叶,彷佛在欢迎,也彷佛在笑她,竟然想了两天
才想通。
幽华摇头苦笑,轻轻抚摸树身,然後在她先前坐过的位置坐下。
***
那是小姐三年来,第一次独自出门未归。想来白玉楼的幽灵们又是一阵骚动吧。
当晚妖忌可能会因此睡得很不安稳。
但他们迟早会习惯的。因为之後幽华待在西行妖之森林的时间会越来越长,或许
有一天她也会带他们同去。
只有这一次,她非得自己独享不可。
***
她默默地在树下静坐竟夜,等待黎明,这次不再有人催她,她也没有任何急着去
做的事情,大可以坐在这里,慢慢整理自己的心事。
比如说,想起某个以前不敢想起的人。
她取出怀中的笛子,在黑暗中,不需再去再意它的颜色、形状,或者有没有沾到
那人的血。因为什麽都看不到,只有声音。
「小姐,笛孔是靠手指去感觉的,不是用眼睛看的啦。」
初学还不熟悉时,明知看了也没帮助,还是会忍不住斜眼去瞄,而那是很难看的。
每当她犯了错,紫音就会摆出老师的架子叮嘱,世上大概也只有这件事情她可以
如此嚣张。
她轻轻吹出第一个声音,完全不成音调,那也是很自然的。
「小姐您不是老是嘟哝,为什麽练了半天就是没办法吹出跟我一样的声音?……
如果,您每天苦练好几个时辰,几年练下来,一定吹得比我好。」
老师都这麽说了,所以,不用着急。只要慢慢地找寻窍门,努力把第一个音吹稳,
然後继续下去……
她陷入许久未见的专注情绪,万物都被排除在外了,世间彷佛只有她、她手上的
笛子,与身後靠着的树还是真实的。
不自觉地东方既白,她才注意到自己又在树下见了一次黎明,而手上的笛子终於
能奏出差堪可听的旋律。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像孩子般边走边吹,让坐得酸疼的
身体能放松外,想要回忆起过往的一些快乐心情。
「乐音是从笛的孔窍出来的,其精魂则是从心的孔窍出来的。乐曲要能听,就得
先把心上凿几个洞,那是多麽痛的事情,你根本无法理解吧?」
--当时,我确实不理解。
「……所以,笛子要吹得好,就得先知道什麽叫做痛……」
--那麽,我现在知道了。假以时日,我也能吹出跟你一样的声音吗?
她就这麽吹着,吹着,忽然西行妖震动了一下,如一声长长叹息,枝头繁花开始
落尽,彷佛瞬间变换了季节……
人独立,花落缤纷如雨。
(第一部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