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家（五）
郑兮渊迈进家门。．
他的家——他跟母亲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地方——在三宝城的东南，一个富人居住区里。三层楼的别墅，红顶白墙；四周矮墙围着，院内繁花似锦，都是他母亲的杰作。一条小径穿过繁花接着别墅的门庭，他的母亲卫颀正在门庭下静静地坐着。
“妈妈——”郑兮渊嘴里叫道，紧走两步迎了上去。卫颀从椅子上起身——她身材修长，面容端雅，穿着轻柔曳地的素色复古长裙，长袖扰扰。连带顺垂腰际的墨缎长发，俨然画卷中走出的仙子。美人卫颀，虽只是平凡出身，风姿却能轻易打动每个与她照面的男人；但她自己，绝不会为凡夫俗子所动。
“渊儿！”卫颀笑道，“你阿爷说你上午就回来了，去了矿上，怎么现在才到家？”
“去见我奶奶了，有点事。哎！一会跟您说——”郑兮渊打哈哈，“我饿啦！”
“好，我们吃饭。”卫颀拉着郑兮渊进门。来到餐厅，一张不大的长桌上，精致的碗碟摆了满满的。管家马衍和侍女溪儿站立一旁，郑兮渊赶紧叫：“阿爷，溪儿，快坐下吃了！”然后扶着卫颀走到桌子上首，拉长声调说：“母亲大人请坐——”
卫颀笑道：“没规矩。这儿是你爸的位子。”说着在侧边坐下来。郑兮渊看到那正座上果然还雷打不动地摆着一副碗筷——二十年没有人用的碗筷。
他心里一黯，脸上却依旧笑着，又去扶马衍。马衍推脱不掉，呵呵笑着坐在下首，郑兮渊又去替侍女溪儿拉出椅子。溪儿水灵灵的脸蛋一下红了，连连摆手，不敢坐下，郑兮渊只好道：“哎呀——我出去三年了，都是你们照顾妈妈，今天我回来，应该照顾大家表示感谢嘛！快坐快坐——不然我啥时候能吃上饭啊！”
溪儿慌慌张张地，看着卫颀，直等女主人点了头，才敢慢慢坐下。
“吃了吃了！”郑兮渊奔回自己的位子，“都是我妈做的吧？溪儿，有没有你做的菜？哪个是？”
溪儿摇摇头。她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根本不动碗筷；马衍则心事重重，也没胃口；卫颀也只是笑着看郑兮渊，所以满桌子就剩郑兮渊一个人在那狼吞虎咽。不过四口之家，两个下人，卫颀却十几年如一日地维持着贵族礼仪，仔细而严苛。在她心里，这一切都是为了使郑兮渊早日摆脱私生子的身份，得以被云阳郑家所接受。可她不知道，郑兮渊的心，早就飞离了三宝城，挣脱云阳星的引力束缚，遨游在了漫漫星海之中。区区一个郑府，根本留不住他。
“渊儿，听你阿爷说，你在部队上得了勋章，给郑家争了光，你爷爷奶奶高兴吧？”卫颀笑着问道。
郑兮渊擦着嘴上的油渍：“奶奶是高兴呢！”
卫颀便继续道：“你奶奶说要在他们叶家的红云城里给你谋个事做，她跟你说了吗？”
郑兮渊放下碗筷，喝了口酒，看着卫颀道：“说了，不过我说不用了。妈妈，我们不能总靠着奶奶了——”
卫颀的脸色慢慢暗了下来。不过不是动怒，而是哀伤。二十年来，这种表情几乎时时陪伴着她。
“你这孩子——”她说。
郑兮渊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柔和，缓缓地道：“妈妈，我们受奶奶的恩惠已经够多了。她们叶家刚刚起步，处处需要郑家维护，我想，如果我呆在红云城，难免有人要拿这事来为难奶奶——整个郑家，就奶奶对我们最好，我们帮不了她什么，也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我已经想好了，我要买条护卫舰，跟几个战友去跑生意——毕方天垒的契将军那里就有一艘雨燕级，他同意按军队内部价给我，我已经筹……”
“够了！你这孩子——”卫颀的神情让郑兮渊几乎不忍再看。他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面，但没有一次的结局是可以让他舒心接受的。十几年来，他的母亲严谨地规划着他每一天的生活，一丝不苟地教他一个家族子弟应该具备的知识、素养。他在家里，在这座小别墅里，是毫无疑问的“少爷”，他的学识风度，即使带到皇家宴会上也可以出类拔萃；但出了这个家，在城里、在郑府、在中洲帝国任何一颗住人行星上，他就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子，是不知廉耻的结合的产物。一个下人，都能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他不在乎嘲笑，但他也不需要再束缚自己的心灵去迎合世家大族那扭曲的眼光与观念。就在他的头顶，几层薄薄的砖瓦之上，百余公里的大气层外，有一个自由的世界——在那里，他是帝国虎军光荣退役的老兵，黄金勋章的获得者，毕方天垒世纪荣誉档案记录在册的第九十五支“木狼”小队队长——那里，才是他的世界。
“管家！这件事你是不是知道？”卫颀一时不知道该对儿子说什么，只好转移目标。马衍满脸为难，不过不用他回答，郑兮渊已经把话接了过去：
“阿爷也是刚知道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他，骗他说我只想要些零花钱。妈妈，我知道你对我用心良苦，只是希望我有个正当的名分；我知道你觉得我是无辜的，不应该背着个……不好的标签过一辈子。可你想过没有，当初父亲在的时候，他们尚且不承认我们母子，现在他们会因为我听话、能干、看上去像个少爷就承认我吗？如果哪天承认我了，那也是他们觉得有利可图才做的！再说，就算郑家承认了我们母子，难道我们就能在郑家堂堂正正地生活吗？那个影子就会彻底消失吗？妈妈，你为了我，已经受了不少罪；还有奶奶——她虽然不说，但她为了我们，肯定也招了不少麻烦。我不想再进什么郑家，实际上我从来也没觉得进郑家有什么好！我们做个普普通通的星球人不好吗？如果星球上呆不住，我们回太空城不好吗？这个世界这么大，两百多个星系，几十颗星球，哪里不能找个容身的地方？”
卫颀满身疲惫地坐在椅子里。听郑兮渊说完，她只是轻声道：“你这个孩子，你知道什么……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都是我害了他，害了你们。如果我是个星球人，哪怕只是个小学教师，他也不会那么为难……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出生在太空里……”
马衍见状，适时插嘴道：“少爷，我们可不能乱跑啊，我们得等老爷回来——”
郑兮渊在心里叹口气，并不很情愿地接道：“是啊。父亲这么多年没有音讯，你们都相信他还活着，那总得有人去找找他吧。”
卫颀听了，眼里终于闪出一丝神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