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近,袁思凯走回袁寨,刚到寨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哭声,那声音里透着悲凉和沧桑。袁思凯心内一惊,难道袁世凯的父亲袁保中伤重去世了?他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他看了看袁寨那道两人多高的青砖墙,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府内几十间楼房和墙内的无限风光。城墙以内,幽深的院落款曲相连,重叠的瓦檐错落有致,房屋顶脊处狮、虎、豹、马、猴等动物砖雕和四角饰有龙纹兽尖高耸的屋檐,在半空中庄严肃穆,仿佛诉说着这个封建大家庭最后的辉煌。
袁思凯慢慢穿过大院,发现院落里一个人都没有,四周一片寂静,那几只小鸟还在松柏树的巢穴中叽叽喳喳。里面的大堂之上,郭老太太头戴孝纱,脸色惨白,和两鬓花白的头发几乎成了一种颜色。她闭目而坐,眼角似有一些淡淡的泪痕。袁家上下几十口人在场,他们大多头戴白孝帽,上身穿白孝褂子,下身穿白孝裤子,脚上白孝鞋,外罩白孝袍,腰系白孝带。几个年轻的后生披麻戴孝。这种情况,在封建社会是朝廷的皇帝驾崩或者家族重要人物去世才有的场面。
袁思凯一看,袁世昌穿着孝褂,跪在大堂之上,头和地面贴得紧,整个身子几乎扑在地面。晴月走过来,给他送来了白色孝服和白孝带,帮他整理好。袁思凯这才确定,袁保中已经去世了。院里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夏夜的风,竟然也如此阴冷。
“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跪下!!”郭老太太见袁思凯回来了,睁开眼睛,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之相,面带怒色:“今日你生父的这场大祸,虽说是捻贼余乱,但皆由你们俩兄弟而起。你们平日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赌场妓院,是你们应该去的地方吗?”她的凤头拐杖敲击着地面,说话的声音颤微发抖。
袁思凯一听,也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心里想起了沈小婉,她可能还在怡香院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可是现在袁保中已死,他不知道怎么跟家人开口了,为她赎身的事情,只好等这一阵子过了再说。
“我听说四弟那天不仅嫖赌,还出手打伤了城北吴大人的独子吴八,跟怡香院的青楼女子沈小婉私定终身。”袁世敦泪水涟涟,上来补了一句。他的样子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袁思凯的恶行。
袁思凯一看袁世敦的眼泪,那种惺惺作态的样子,就像是耗子哭死猫,心里十分厌恶。他心想,就算不是一个妈生的,也不用落井下石吧。要不是看在他是哥哥,袁思凯早把他打成猪头了。他很奇怪,怎么这样的事在城里传得这么快,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了,虽然他不认为那些事情是恶事。
“慰亭呀,年轻后生逛逛青楼,这没什么,但婚姻大事,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竟然跟一个青楼女子私定终生,不要怪我这个后妈不袒护你。这可有辱我们袁家的门风呀。按规矩,可是要逐出家门的。”袁世敦的生母刘氏,假惺惺出来给袁思凯说话,明耳人一听这明显就是火上浇油。袁思凯这才明白,这对母子一唱一和,目的就是要把自己赶出家门,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袁家这样的大家族还会分家争遗产不成?他对继母刘氏和大哥袁世敦同时产生了厌恶感。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郭老太太脸色变得惨白,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眼角竟然留下了眼泪,她十几岁嫁到袁家,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经过十几年的煎熬与磨砺,终于苦尽甘来,二儿子袁甲三中了进士,犹如一个人熬过严冬后看见原野上绽放的第一朵迎春花,耀眼的金黄色给她心头增添了无限暖意。这之后袁氏家族喜讯频传,一门两进士、两举人、四贡生,八知县以上级别的官员……在咸丰和同治两朝,朝廷曾经四次给她赏赐御书匾额、紫檀、玉如意、江南丝缎衣料等物,赐寿一次。算上旁支,袁家当时已经是一个近百人的大家庭,郭老太太不仅有了孙子、曾孙子,连曾孙都有了儿子,方圆几百里提起项城五世同堂的袁家,没有人不伸大姆指的。
大堂上的长辈都望着袁思凯,他不禁两腿发软,跪在了袁世昌的旁边。他点点头,承认了那些事实。郭老太太环顾了四周的儿孙们,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心里起了猛烈的狂飙。这几年,几个儿子相继病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一再重演。现场“保”字辈中的老五袁保诚、老六袁保颐、老八袁保纯脸色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他们吸食鸦片成癖,是不可救药的败家子,其他子孙有的嗜赌,有的爱嫖,有的逃学,也没几个争气的。而且袁保中虽说勤勉正派,投资理财却没有什么天赋,现在的家境每况愈下,日见窘迫。这一场骚乱,又给这个风雨飘摇的袁家极为沉重的打击,现在连一向器重的曾孙袁世凯,跪在地上点头承认了嫖赌的事实,还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自己已风烛残年,如这个摇摇欲坠的大家族一样,日薄西山,显得格外的苍凉。世事盛衰果然无常,风云变幻,命运呀,真是个不可琢磨的东西。
“你们……”郭老太太说不出话来,她如此地伤心绝望,以至于精神防线几乎一下子崩溃了,原来以刚强闻名的老人变麻木了,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有气无力地说:“老八,你给保恒写封家书,让他尽快回家中,处理这些事情吧。这几天,你们都好好披麻戴孝,谁也不许踏出寨门半步。晴月,你看好你的四少爷,要是他离开袁寨半步,你也就不用回来了。”晴月点点头,她看到袁思凯跪在地上,受了委屈,自己插不上一句话,早就泪眼模糊。
披麻戴孝的七天里,袁思凯无时不刻地不想着沈姑娘。有时,他无意识地走到寨门前,王麻子却无论如何也不开门了:“四少爷,老太太吩咐,没有她的手谕,袁家子弟一概不许外出。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行了,别再说了。”袁思凯想起郭老太太的话,他也不想晴月为难,于是泱泱回去了。
袁思凯没想到,他这么一犹豫,等他再到怡香院时,已经是四十九天以后的事了。那时,沈小婉已经去向不明,那老鸨儿也不清楚她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吴八把她卖到了京城,有人说她回苏州老家去了。他欲哭无泪,沈小婉那晚吹箫时的音容笑貌和款款深情,刻在了袁思凯的心里,让他感觉到格外的疼痛。他一口气跑到了县城的郊野,那里清澈的河水缓缓流向远方,正如袁思凯心中对沈小婉的思念和忧愁。
袁保恒回家以后,并没有过多去追究袁思凯和袁世昌的责任。颓败的家族繁杂的事务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几兄弟吵吵嚷嚷,最后出人意料地都提出分家。这个延续了八十多年的袁氏家族,在经历了烟花般绚丽以后,经历了一次大崩溃,慢慢地消失在项城的夜空中。袁思凯因为和袁保中以及袁保庆的关系,分到了一大笔可观的遗产。因袁思凯年幼不羁,郭老太太还特意把他托付给袁保恒。那一年,袁思凯被带往京城,由叔父袁保恒看管教育。
第二年,郭老太太逝世,那年袁思凯16岁。送葬出殡那天,已近黄昏,距袁寨一里之遥的袁家祖坟,袁思凯看着一锹锹土朝下扔去,直到整个墓穴填满,他听着铁锤将最后一枚钉子敲进棺木的声音,并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当地的风水师说袁家祖坟端坐子午,坐北望南,处于真龙结穴处,贵不可言,似有紫气东来,帝王之兆,袁思凯也没看出其中有什么异常。
回到袁寨大院,透过深宅大院的缝隙看出去,松柏树上的几只幼鸟已经羽翼丰满,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袁思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对自己说:新的时期开始了。其实,他的生活,在跟着叔父袁保恒去北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完全改变。而且,那不仅意味着袁思凯个人生活的改变,整个历史的车轮都随之改弦易辙。一轮崭新的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在老北京遥远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