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4节-【攀山者】
作者:戥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18

第十三章4节-攀山者

十日之前,2007年1月1日

新年伊始,处于热带气候的海南岛,正是温暖如春,然而距离四千公里外的日本,却是刚刚进入了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深冬季节

北阿尔卑斯山脉-穗高连峰

羽田隆司从昏睡中转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只有防雨面料的篷顶,低矮得仿佛压在了鼻尖之上,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之感,如果不是面料上微微透过的茫茫光亮,他还真有一种睡在棺材中的错觉,不过无论如何,有这光亮,就表明外面的大雪已止,天已放晴。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凝聚起离散的注意力,长夜刚过,双脚在寒气的侵袭下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种血液不畅所造成的麻痒感瞬即传上了脑袋,这种感觉让他倍感难受,因此隆司忍不住就在狭小的帐内翻动一下身子,不动还好,一动就传来了内脏蠕动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胃里空空如也。

这里是哪里?他懵懂懂,就像宿醉后的混混沌沌。

随着他身体的左右转动,整个帐篷立即摇摇晃晃,带来一阵轻微的晕眩感。隆司辗转了一回,终于小心翼翼地把脑袋钻出了帐篷,然而轻微的动作还是把顶上的积雪震落,片片白沫跌堕进下面的万丈深渊。一股寒风刮面而来,立即就让他全身一震,意识瞬间清醒了过来,到这个时候,他才骤然记起当下的处境:悬挂式帐篷吊崖在远离地面的绝壁之上,而此片垂直悬崖的主人,就是海拔三千二百公尺的日本第三高峰-穗高岳。

隆司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冰凉刺骨的气流充进肺腔,气管立即由于寒冷而痉挛,喉头一紧就咳嗽了两声,同时一种异常的口渴感亦泛了起来,他本能地用舌头舔了舔,然而冷风一吹,嘴唇上的唾液立即就冷却蒸发,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刺疼-外面实在太寒冷了。隆司索性缩回相对温暖的帐篷内,一边摇了摇僵硬的颈脖,一边把羽绒防寒服的拉链套到颈部。帐内的空间非常狭窄,其实并不比一个大号睡袋宽裕多少,因此他只能稍微动动冰冻的四肢,再用力擦着自己的脸孔和眼睛,试图让体内的血液循环起来。简单的热身过后,这个登山者抿着嘴把心一横,像猴子般敏捷地钻出了帐篷,身体贴着岩壁,站在了微微突出垂直岩面的一处岩棚之上。说是岩棚,其实也只不过是悬崖上的一道不到五十厘米的裂缝凹位,而他就是靠着数枚岩钉和绳索,在这种情况下于半空之中睡了整整十五个小时,不过情况还算不错,虽然还是饿着肚子,长睡还是让他回复了大部分的体力,当然,最重要的是躲过了昨夜一场突然而至的高山风雪。

他紧贴着岩面,旁边就是登山者口中所谓的“天篷”,这种悬挂扎营的方式在那些以征服高山为目的登山者之间,可是非常普遍,然而隆司还是一如既往地认为,无论安全工作做得如何充足,都实际是处于一种状态-命悬一线。

人必须对山岳充满最虔诚的敬意。这是他爱好登山的父亲-羽田哲也一直放在嘴边的座右铭。

一想起父亲,隆司立即检查了一下主绳和环扣,见一切牢固,才松了口气。随即往左下方看了看,视野里却是空空如也。

他心里不禁一阵纳闷:父亲哪里去了?正要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头上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FALL!”

隆司一听此话,本能地身体一缩,紧紧贴着岩壁,几乎就在同时,一大团积雪夹着碎石从他背后闪过,以极高的速度往下堕落。他心脏如雷狂跳,因为登山头盔还吊在一手开外的安全绳上,假如被落石击中,在这样的环境下,那可不是头破血流那么简单,因此隆司只好紧紧闭着眼睛,等周围的动静平息以后,才敢抬头往上张望。只见一个人影,像壁虎一般贴在屏风岩上,正一下一下往上攀登,眼看只差几步就攻顶成功。隆司眯起眼睛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不禁努了努嘴角,心里一阵感概:从外表看来,年近六十的父亲比自己还要精力充沛得多,怎么看都不像有病在身啊想到此处,他立即慢慢转动身子,从旁边的吊绳里解下了登山背囊背上,同时固定好自己的安全带,等确认无碍后,就坐在岩棚上,一边穿上冰爪,一边抬头继续张望头顶攀登者的身影。那壁虎般的人影此刻已经爬上了顶峰附近一处平稳的大岩棚,还扔下了绳子头,隆司见状,唯有会意地把悬挂帐篷扎好,并系在了绳头的扣环上,他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点难为情,毕竟还要父亲为年轻力壮的自己吊装备,这总是有点说不过去。想到此处,他把一排高热量的巧克力塞到口中,再随便喝了口水,就拿起冰镐动身攀登攻顶。

等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顶峰,父亲羽田哲也已经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一边用小炊炉煮起了咖啡,隆司知道这是酷爱登山的老父亲的习惯,只要登顶成功,他都会在最高点煮上一壶咖啡,算是为攀登旅程作一次结束的胜利仪式。

隆司走到父亲的身边,一轮剧烈的冰壁攀登,已经让他累得全身酸痛得就像散了架子,老实说,隆司对山的兴趣远没有父亲来得热衷,而且相比起艰难危险的攀登绝壁,他更乐于悠游自在的纵走。因此年轻的登山者亦不逞强,随便一咕噜地摊在了地上,胸口起伏地喘着粗气,峰顶严寒,呼出的热气立即冷凝成雾,在他眼前迷糊了一片。

哲也笑眯眯地看着儿子,一向严厉的脸上少有地泛起了慈爱之色。

隆司终于缓过了神来,胸口那仿佛要爆炸的感觉亦渐趋平稳。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双手撑地,连吞了几口唾液,胃肠蠕动的声音再次传来。

“给,这是奖励给你的新年礼物!”哲也递来一杯泛着浓郁香味的咖啡和一块干硬的条形面包,隆司把食物接到了手上,心中不禁一阵奇怪,因为哲也此时开口说的,不是日语,而是标准的汉语。

“有劳了”儿子恭谨地点了点头。隆司说的汉语同样非常标准,无论是咬字还是流畅程度都是无可挑剔,而事实上,标准的汉语让隆司收益匪浅,特别是工作上的优势,要知道父亲创立的“AKI工业株式会社”,由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发展成横须贺数一数二的实业龙头,这可都要归功于中国这个蓬勃发展的全球新兴市场,而标准的汉语发音,让他很容易就能够得到那些来自大陆的客户的认同,这都是因为哲也自小就把他送到日本的中国人学校学习的缘故。从这些角度来看,前社长羽田哲也对市场是有独到的眼光和前瞻性的,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却不算是一个合格的老总和父亲,诚然,在公司起步阶段,哲也确实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为企业带来了不菲的订单,还为公司的市场开拓确立了基础。然而就在“AKI”最为重要的发展阶段,作为社长的哲也却是抛下了整个企业,孤身一人去了欧洲。前社长如此任性的行为,让二十岁的隆司硬着头皮走马上任,年纪轻轻就成了“AKI工业株式会社”的第二代社长,经验尚浅的隆司很艰难地收拾着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但是市场竞争就如原始森林优胜劣汰,即便是隆司如何勤奋,“AKI”也是每况越下。如果不是哲也不定期从国外汇来一大笔资金维持周转,隆司和“AKI”根本不可能度过难关。就在隆司终于摸熟了门路,并制定了把内销市场全部转为大中华市场的新营销计划,并付诸实行的时候,偶然还有联络的哲也却突然断了音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然而父亲就像人间蒸发,完全不见了踪影。见情况不妙,隆司唯有根据以前汇款单的资料亲自动身到欧洲寻找,兜兜转转奔波了一个多月,却只知道羽田哲也最后一次露面,是在法国马赛的港口。隆司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日本,无计可施,年轻的社长唯有把注意力集中到公司的发展上来。奇迹在两年后的一个晚上发生,隆司收到一个远在塔吉克斯坦打来的官方电话,电话里头宣称,羽田哲也因为非法入境罪,被监禁在某所监狱内。隆司闻言,抱着一丝希望奔赴塔吉克斯坦的丹加拉,他在那里终于见到了阔别两年的父亲,然而那时候的哲也,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奄奄一息,不止如此,他的身上居然还带着令人心寒的疤痕。隆司想尽办法才把父亲带回了日本,经过整整九个月的康复,哲也才能下路走地,但他对塔吉克斯坦的事情却是只字不提,隆司一开始还尝试问过,然而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一转眼六年过去了,两父子把所有的精力重新回归到企业的发展上来。然而一个星期前,父亲却是强迫着自己放下手头的工作,进行了这次惊心动魄的穗高岳攀登之旅。

隆司边回忆着往事,边撕开干硬的面包,一瓣一瓣往口里送。

作者题外话:【作者自用备注:本章节已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