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正已知道不是出来走亲戚了,而是做着曾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的要饭活计。开始几天,他还耿着脑袋走在前面,对奶奶不理不睬,后来见自己吃煎饼时,奶奶总不吃,只喝几口凉水,才又懂事地回来搀着奶奶一起走。
祖孙俩已出来快两个月了,光秃的树枝本该万嫩吐绿,可此时依然落井下石地干枯一片。虽然她们竭尽全力地节约再节约,那所谓全家一大半的口粮还是没有能坚持半个月。这一周,她们最好也只能乞讨些号称玉米糊糊的清水汤。李刘氏饿得两眼发昏、步履蹒跚,灰白的衣服上汗迹斑斑,灰尘片片。朝正也一步三摇,前两天他还连哭带喊着饿,这两天是话都懒得说。本来还算妥顺的小锄头乱糟地顶在头顶,面色灰乎乎、黄泱泱的一片。好象皮肉已不生长,颧骨却喜人的外凸。原先扑灵闪动的眼睛,现在生气式的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朝正搀着奶奶亦步亦趋。说是搀着奶奶,其实是半拖半挂在她的胳膊上。
孙子虽然还能够走动,但自已好象已然坚持不下去。老太太悲哀地想。老了就是老了,这几百步的路程,她就有好几次想躺倒不动,要死也希望能在临死前安稳舒适地睡上一觉,最好是在睡梦中就去相见老伴。
“歇歇”老太太再一次感觉有想躺倒不起的冲动,就赶紧叫孙子停下。朝正声也不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扑通一声向后倒去。
“朝正”老太太吓了一跳“快起来。”
小朝正已闭上的眼睛半睁了下,又闭合了。
绝对不能在这里停下,一停祖孙俩就算交待在这了。不行,不行,我得带着孙子回去。我死了没关系,但孙子一定要活着回去。
老太太蓦然有了力气,她一把拉起了朝正。朝正象只散架的风筝任由奶奶拖曳着,已污垢了的深蓝小褂左右飘摆。
“乖孙,奶奶给你要馒头吃啊。”老太太边说边拖着孙儿往左首的一座大院走去。朝正听到“馒头”有了点力气,支起了身子,仍微闭着眼牵上***衣角。
院墙上刷着激昂奋进的标语,斑驳剥落地奄奄一息,两扇钢筋铁骨的大门,七扭八歪着锈迹斑斑。这是一所废弃的国营养猪场,猪早被搬运到别处,就算剩这,也逃不了附近饥民的大口。老太太半拖着孙子从猪圈搜索到平房,又从平房搜索到仓库。偌大个仓库空空如也,只有墙角散落些土坯。别说没有,就算有什么吃的东西,又怎么能轮得到她们?但是老太太仍然奢望着某个角落里会遗落下一颗半粒的粮食或种子。这时,一粒种子就是一个生命。
转了一圈一无所获,老太太又转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我们祖孙两个难道真地要死在这里吗?李才,娘对不起你啊。老太太看看瘦得只剩下薄皮包裹些骨头的孙子,悲哀地想。
不行,一定要找到吃的。我们今晚就回家,吃完了,回家。勇气又鼓直了老太太的腰。
朝正呢?孙儿,朝正?老太太突然发现刚才一直跟在身后的小朝正不见了。她拼尽力气喊了起来。
“奶奶”朝正摇摆着从墙角走了过来,手里抱块缺角少棱的黑坯,嘴唇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嘴里正巴答着。
“朝正!孙儿啊”老太太悲嚎一声,孙儿朝正是在吃土啊。
“你吃,你吃”朝正感受不到***悲痛,他费力地将那块黑坯举向她,“大煎饼。”
“我这是做什么孽啊”老太太丢下拐杖,一把抱住了孙子“好好的,出来要啥饭啊。要死就死在一起好了。我浑啊!”空旷的仓库里,老太太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回荡着。
孙儿已分不清煎饼和土块了,孙儿完了。刚才还拖牵着自己,动也不动的孙子,现在能自己抱着东西走了。孙儿已经回光反照了。老太太呜呜地哭着。老辈人流传当年郯城大地震时,不少灾民找不到吃的,饿得都捡土坯吃,最后都活活被胀死了。今天,我们祖孙俩也要这样死去吗?
“儿啊,妈对不起你啊”老太太想着出走时对李才的承诺,禁不住悲伤一阵阵袭来。
“奶奶,不哭,不哭”朝正一只胳膊费力地夹着土坯,一只手腾出来给奶奶抹眼泪。
“朝正啊,咱奶孙俩今天要死在这儿了”老太太满眼泪水地看着孙子。
“奶奶,不哭,吃,吃”李朝正又把黑坯递了过来。
“朝正啊,孙儿”老太太哭得更伤心了“好,咱吃,咱吃,死也不做饿死鬼。”老太太对着黑坯就咬了一口。意料之中的坚硬,想象得出的臭味,却包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老太太不哭了,她用指甲轻轻在黑坯上刮了一点,放进自己干瘪的嘴里,慢慢品尝起来。天啊!这是块霉硬了的豆饼。以前,它是猪的食物,现在,它是救人的粮食。虽然只有不大的一小块,但它却是粮食,救命的粮食。
“朝正,朝正,咱祖孙俩有救了,咱回家,咱,现在就回家,呜呜。”老太太喜极而泣。一块豆饼,虽不大,却比没有强。靠着它也许支撑不到回家,但离家不会那么远了。人,生而不能回家,就是死了,也要让魂魄回家的路近点。家,家,那是有着亲人的地方,不管是活着还是已死去的亲人,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
老天无情地给大地抛来罕见的饥荒灾年,却没有完全绝决地断绝水源。祖孙俩就着河沟里时有时无的水洼,每天刮食着豆饼,一路往南,向家的方向走去。前进,家,前进,家。
看着沿途越来越熟悉的景色,老太太知道已进入晶都县的地界了,再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出去两个多月,回来用了十七天,再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老太太欣慰地笑了。那块救命的豆饼已吃完,后来的日子她每天只喝一点凉水。没有关系,只要孙子能活着回来,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尽管从昨天早上开始,孙儿也只喝了一点要来的白开水,但走回家已经不是问题。家,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