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亚男大方地伸出手去:“欢迎你,水团长!”
水上飙握住她的手:“你好,于书记。”
他们的手摇了一下,就僵住了。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由于战火阻隔,陶禄生写给三叔的信在路上走了半年,才送到住在昆明一个偏僻小巷的钱太太手里,但她已无法把它交给丈夫,因为此时陶玉林和他的部队被解放军赶到了中缅边境,一个叫马子坝的地方。
这天傍晚陶玉林接到了翌日越过边界向缅甸撤退的命令。向来办事果断利索陶玉林被这道命令弄得踌躇起来。他在漂泊着晚霞的河边踱着步,异国吹来的风把他的头发撩得跟他的心绪一样零乱不堪。他久久地眺望着北边的天空和大地,一种早已忘却的情怀油然而生。长庚星跳出天幕时,他毅然回到营部,将他的几位连长叫到帐篷里来。
在外混了这么多年,陶玉林毕竟学了些韬略,他先给下级军官们每人倒了一杯茅台酒,心情沉重地说:“大家细细品吧,恐怕明天以后再也尝不到家乡的滋味了。”军官们闻言,一齐望着他。他仰头喝下一杯酒,问道:“你们愿意有家不能回,有国不得归吗?”军官们参差不齐地摇头。他又问:“你们乐意用外国的青山埋忠骨,不用马革裹尸还吗?”军官们不动弹,点头和摇头都有点为难。陶玉林苦笑一下,调侃道:“我这人不怕枪子怕蚊子,据说缅甸的蚊子一咬就打摆子,而且它们最喜欢叮中国人,它们说中国人的血比缅甸人的血味道好。”军官们笑得很勉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玉林。他又斟了一杯酒端着,却不喝,叹一口气说:“蒋委员长到台湾去了,把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将士扔在这荒山野地。打**打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们真得了天下。古人云,胜者为王败者寇,我们真成了东逃西窜的草寇了!”说到此,他话锋一转,极为自然地捡起了古往今来的劝降者和投降者经常使用的那句话:“古人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各位弟兄,你们想不想识时务,当不当俊杰?”军官们互相窥探表情,有人喊:“我们听营长的!”陶玉林就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好,我实话实说了吧,上峰令我部明日清晨撤往缅甸,我不打算去。老子宁作故乡鬼,不为他乡人!愿意跟我走的,马上出发,投奔解放军;不愿意当俊杰的留在原地,咱们各走各的道,河水井水两不犯!”
陶玉林的思想宣传工作做得恰到好处,没有任何人反对他,他率领全营人马倒背着枪打着白旗趁着夜色奔向人民解放军。在急促仓惶的奔跑中陶玉林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带着几十名游击队员反水跑下青龙山的情景,恍惚间觉得二十年只是跑了一个圆圈,现在他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再一次反水的陶玉林受到了解放军很好的接待。解放军对投诚人员实行愿留则留,愿回家就发给路费的政策。陶玉林的部下有一大部分留了下来,经过整编,成了解放军。陶玉林对戎马生涯已感到十分厌倦,于是选择了回家。他怀揣着解放军开具的有关证明文件,骑着跟随他多年的战马回到昆明那条不起眼的巷子里,才看到侄子那封迟到的信。与钱太太纵情缱绻亲昵温存数月,陶玉林才携太太起程,在使用了滑杆、马车、汽车、火车等交通工具,历尽种种旅途困顿之后,才到达汉口。陶玉林把太太安置在岳父家,然后独自回安华,他打算先回老家看看,若情况还可以,再接太太去。
陶玉林回到萸江时朝鲜战争已经爆发,满街是抗美援朝的红绿标语,他从中发现了大哥那独特的笔迹,于是去县政府找他。但县政府的人告诉他陶玉田病了,住进了信义医院。陶玉林便去了医院。多年不见的兄弟俩都给于对方一种陌生感,互相问候了几句后,陶玉田就催促三弟去找陶禄生,说在他身边呆久了,恐怕把病传染给他。
陶玉林便去县委找侄子。很凑巧,陶禄生刚从青龙镇回来。陶玉林发现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陶禄生已从一个毛手毛脚的激进青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人,一脸的严肃,并且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陶禄生看过解放军给他开具的证明后,对他的投诚之举表示了赞许,然后嘱他持证明去县政府报到,参加一个政治学习班。
到了学习班一看,陶玉林才觉有点不妙,学习班集中的都是他这一类人,而且不能自由活动,四周有持枪的卫兵把守。学习了半个月的有关文件之后,有关部门宣布根据有关指示送他们去洞庭湖畔劳动改造。几位前国民党军官跳起来抗议,但陶玉林情绪稳定,他基本上已是个散淡之人,把世事看得很开,觉得随遇而安才是应该采取的态度。不过在被押解上船,侄子来码头上最后一次看他时,他还是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禄生,这就是你所说的我的个人前途么?”
陶禄生正色道:“三叔,如今是特殊时期,对你们这一群特殊之人采取一些特殊的措施,是完全必要的。你的个人前途,是在你洗心革面,改造成了新人之后。”
陶玉林便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俯首贴耳地上了船。船过小淹时,朦胧地忆起在遥远的过去与王桂芝在稻草堆里打滚的情景,他悠然自得地用口哨吹着一支叫十八摸的家乡小调。
在洞庭湖中那块芦苇洲上的劳改农场里,陶玉林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平淡的三年。管教干部很欣赏陶玉林的爽朗性格,给了个相对自由的事做,放鸭子。陶玉林赶着鸭群在湖里漂来漂去,犹如闲云野鹤,从来没人管他,因为八百里洞庭浩渺无边,他不可能逃出去,朝鲜战场就离得更远更远了。当了三年鸭司令后,他获得了提前释放,于是去汉口接太太。钱太太起初不愿跟他回安华乡下,但敌不过他的死缠活磨,终于犹犹豫豫地随他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