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未进亭子,梓颜已看见临水**的是一男子,素白绣袍与漆黑长发临风鼓荡,五官深邃明朗,通身气质高华,如仙如画,竟叫梓颜一时怔住。
他也看见了梓颜,似乎很意外,停了箫,转头对她一笑道:“文姑娘。”
梓颜这才发现他是皇帝,吓了一跳,赶忙跪下:“叩见陛下,不知是陛下在此,惊了圣驾,万祈恕罪。”
皇帝上前欲扶,梓颜忙自己站起来。
圣聪帝道:“是太皇太后宣你来此的吧?方才朕去请安,她老人家忽然不快,已经撤宴歇息去了,你不必再去侍候。”
“这样……”梓颜有些手足无措,又觉这个样子在皇帝面前甚是失礼,便道:“如此妾就告退了。”
“何必来去匆匆朕又不是老虎,难道个个都怕成这样,见了朕就要躲吗?”
梓颜听他话里都是萧索意味,很是惊讶,抬头看了他一眼。
圣聪帝看她头发湿漉,面色潮红,粉嫩得像要滴出水来,强捺下某种冲动,似笑非笑道:“朕今日又是孤家寡人,文姑娘可愿一起用膳?”
梓颜道:“陛下,这似乎不合礼数。”她心里是想,不是还有宫妃和随行大臣吗?皇帝想不孤独难道也是问题?
“朕天天被礼数束缚着,躲到冬宫来碰到你这么个小丫头,也要用礼教来提醒朕?”
梓颜觉得皇帝的话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威严,不敢得罪,便道:“如皇上不怪罪,奴婢便遵旨。”
圣聪帝环顾四周。
梓颜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圈。
这水榭四面有窗,中间还有铺着锦绣的小圆桌与锦凳,水榭那头出口远远站着几个宫女太监。
圣聪帝转头笑看她:“便在这里传膳如何?”
梓颜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说一声:“传膳。”
洪修从外面小跑进来,一边吆喝宫人:“传膳了,还不快着点”
一时陆续上来十来个宫女,关上水榭大部分窗子,只余了东西两扇,落地宫灯点上,桌子上片刻就摆满了菜,花样繁复。另外还有一只金酒壶,两只金杯。
圣聪帝道:“你等都退下,不用侍候。”
洪修点头哈腰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梓颜看室内只留下了皇帝和自己两个人,微微变了面色,觉得实在太过意外和不解。
皇帝自己先坐下了,看着梓颜道:“坐。”
梓颜站着没动,叫了声:“陛下……”
皇帝自然猜到她要说什么,便道:“既然今日在这里遇到你,朕有一些话要问。自古以来,君王大多被臣下和宫人蒙蔽,极难听到真话,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不拘男女,便作好友一样畅谈,岂不是好事?”
梓颜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怎知道皇帝这些话是借口,她却当了真,一时想到很多事,依言便坐了下来。
圣聪帝给她倒了杯酒,又给自己倒满。
梓颜直接道:“皇上,我……奴婢不会喝酒。”
皇帝莞尔:“这里就你我二人,你便直接称‘我’,无妨。”
“谢皇上,我知道皇帝是圣明之主。”梓颜见皇帝有鼓励的意思,热血书生之气发作,道:“皇上方才说,想听真话,我从小还真有个想法,一直想对皇上说的。”
“哦?”皇帝这次意外了,示意她说。
梓颜道:“不知何时,我朝兴起女子缠足的风气,时人以裹足为美。只怕朝野二分之一的女子都缠了足”
圣聪帝觉得是孩子话,笑了:“那你不赞同?”
“是呀缠足弊端可大了。望皇上下旨严禁。”梓颜一脸严肃盯着皇帝。
圣聪帝道:“看来你想做女御史,且来说说弊端在哪?”他向梓颜举杯,然后一干而尽。
梓颜道:“一来,这缠足有违自然生长之礼,而且痛楚难当。”
皇帝忍笑看着梓颜的脚。
梓颜伸了伸纤足道:“陛下,我并没有缠足,但是见过家中亲戚间姐妹们痛苦的样子。”
“那么二来呢?”
“二来对家国有误。”梓颜见皇帝对她举空杯示意,毫不犹豫将面前酒一干而尽,咳了两声,继续道:“我朝疆域广阔,听家父说,为守边疆,朝廷每年征兵人数不少,那谁在家种田?谁在家料理家务,上奉父母,下养娇儿呢?自然是女人呀天下以农为本,可把女子缠了足,难以下田劳作,农耕不举,赋税自然锐减,于国于家都是极为不利的事。”
皇帝听得悚然动容,渐渐敛了笑容。
“反观胡人,女子都是天足,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安心出门,家事自有强健的女人料理,故听说胡兵都是骁勇善战。”
圣聪帝激赏地看着她问:“那还能说得出第…么?”他心里是道,此女之论大有道理,便再说不出什么来,朕也下旨废了缠足之习罢了。
谁知梓颜低头飞快看了他一眼,有些慌乱道:“皇上恕我无罪我才敢说。”
皇帝道:“恕你无罪。”
梓颜壮着胆子道:“第三么,皇上既为人子,若让母亲受这样的苦楚一辈子,便为不孝;皇上既为人夫,令妻子蒙这样的痛,便是不爱;皇上若要为人父,假使女儿受苦,便是不慈……”
“哈哈”圣聪帝大笑:“那我为天下人之君,让天下女子受苦,便是不仁的昏君了?”
梓颜鼓起勇气,响亮地答道:“正是。”
圣聪帝乐无极非但不生气,反而道:“嗯,千古以来,也没有女子要缠足的,都是近百年来不知哪里传来的歪风。朕便听你的,明日便下旨废除缠足陋习。”
“谢皇上”梓颜大喜,实在想不到皇帝这么好说话,此时他面色柔和,线条极美,令梓颜不禁多赞了句:“我早就知道皇上是好人。”
“你为天下女子请命,朕答应了你,你怎么谢朕?”
“我……”梓颜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谢的,看见面前的空杯,连忙将他与自己都满了,大声道:“我敬皇上一杯。”
皇帝看出她不太会喝酒,敬自己还真是带了谢意的,可这敬酒与以往的妃子们含情脉脉地娇声燕语说“皇上,臣妾敬您一杯。”那意味相去甚远,这面前的文梓颜一副孩子气的天真,不带半点暧昧地举杯跟他敬酒他当然也是甘之如饴,笑盈盈将酒喝了。
梓颜酒量不好,在林府为了惹怒林清献时就常常喝醉,这时又喝了一杯,怕自己失仪,便暂时不再说话。
皇帝却注意到了她的头发,突然伸手将她发带一扯,头发就披散了下来。
梓颜惊叫:“皇上”
皇帝却不以为意地道:“刚洗过头发就扎起来干不了,朕都披头散发,你哪有扎起来的道理?”
“哦。”梓颜嘴巴张得老大,感情皇帝唯我独尊连这儿都表现出来了。
皇帝也不想立刻露出痕迹,便道:“朕看你刚才那番见解甚是……独到,你可知道天下百姓是怎么评价朕的?“
梓颜眼睛骨碌碌一转,思索该怎么说。
皇帝故作不悦:“怎么?”
“陛下当然是明君了。”
“就这样?”
梓颜道:“皇上不许生气”
圣聪帝听她这么说,还没听见是怎么评价的,就隐隐有些生气,心想:“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勤理国事,难道在臣民的眼中,竟然还不是好皇帝?”当然他面上是不会露出什么表情来的,只微笑点头。
梓颜见皇帝和颜悦色,便道:“听说皇上勤于政事,赏罚分明,也能听大臣们的谏言。对太皇太后很孝顺,对王叔与诸位兄弟也是恩威有度。还关心天下民生疾苦,与高祖、世祖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几朝以来难得的圣明君主。”
皇帝听到这里,不由笑逐颜开:“嗯,那是臣民们过誉了,高祖开创我朝、世祖定鼎中原,以后万不可说朕超越高祖世祖之类的话。”
梓颜见他笑得开心,还要这么说,不由暗暗腹诽,于是话锋一转:“但皇上自小便是皇太子,高高在上,应该知道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皇帝立刻沉下脸:“敢拿朕与那个傻子作比?”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皇上”梓颜这才有点察觉什么叫天威难测,忙道:“我只是想说,皇上离百姓太远,百姓们知道朝中有忠有奸,可皇上未必知道。”
皇帝见她露出几分委屈神情,立刻沉静下来,心想:“朕方才要她说真话,小丫头如此认真,怎能扫了她的兴?”于是不动声色给梓颜布了道菜,示意她继续说。
梓颜道:“皇上其实可以微服私访,到民间听听百姓们的议论。百姓们都说皇上重用的牛晋樊通之辈,心狠手毒,难免有冤狱。”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皇帝感叹一声,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只是他并非不清楚牛晋等的为人,话题太敏感了,触及到了他治理天下的中心地带,暂时还不想听,于是笑道:“看你小小年纪,政见不少嘛朕难得来此躲懒,还是莫议国事,说说你自己罢了。”
说到自己,梓颜脸一红,心想:“这有什么好说的。”
“你哪学来的《裴将军满堂式》?没有武功,竟然能舞成那样,朕觉得很不错。”
梓颜眼一亮:“家父任职兵部多年,三年前考较一个举子,回来赞不绝口,因他是孤儿,便常带回家中,引为莫逆之交。皇上猜他是谁?”
皇帝被她的模样逗笑了:“是谁?这么说来,朕也认得?”
“他就是皇上后来钦点的武状元李冲之我的剑舞就是他教的。”
皇帝想起李冲之现在已经被他委任到前军都督府任职,那也是个气宇轩昂的美少年,心里竟很不是滋味,道:“你父亲很特别呀也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竟让她教起你剑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