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刘君走后,我被学校记了大过。班主任要求我叫家长,我的脑子就刹那变得像断电的灯泡,黢黑一片。我恳求班主任:“可以不叫家长吗?”
班主任觉得我在和他讨价还价,白了我一眼,重重地甩下三个字就走开了,那三个恶狠狠的字便是“不可能“。
班主任的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般震撼了我,让我脑门转瞬从一片黢黑便成一片空白。
中午,艳阳高照,惠风和畅。我却像一个被流放的囚犯那样,垂头丧气地顶着太阳走向永和县城。
我打心底惧怕父亲知道这件事,我怕我的父亲会穿一身裹满泥巴的衣裤风尘仆仆地赶到学校,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用柳条抽打我的腚子。不,在这里找不着柳条,他会跳起来脱下脚底破烂不堪的解放鞋用力拍打。嘴里也一定会念念有词地詈骂:“败家子,白眼狼。”打完我的光腚,他还要给老师们逐个弯腰道歉,甚至会为了保住我的学籍跪在年纪轻轻的学校领导面前磕得头破血流。
所以我笃定地向街角一个蹬三轮车的脚夫径直走去,当我讲完意图掏出衣兜的香烟递给他时,发现档次太低。因为我知道我的“父亲”还要用这包烟孝敬我的老师,便又径直奔向便利店,买了一包大中华,回头另外给了他二十元现金,我说:“叔叔,帮帮我吧。”
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又连哭带嚎地说:“叔叔,求求你了。”
那个午后,在我像哭丧一样悲怆地向他哭诉了几个回合后,他让我坐上三轮车慢悠悠地蹬向学校。我想,认他做爹又没让他做儿子,到头来他倒是像吃了很大的亏一样。
这件事就在父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平息下来,我的内心却自此变得不安宁。在某种意义上,我又多出一个父亲,我有三个爹了。
当天晚上,黄毛旷课买来了猪头肉和二锅头,带着我在刘君常去的水库堤坝上,我们边喝边哭。黄毛喃喃地说:“刘君,我们来拜把子,我们永远就是兄弟了。”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空洞而深邃的夜色,仿佛刘君就在眼前。
说完,他就端起酒瓶咕噜咕噜喝上几口,我撸起衣袖打算模仿他的样子喝酒结义。他却一把拦住了我,说:“刚才这口酒是我替我们的大哥刘君喝的,接下来这口才算是我的。”话音刚落,他就仰头将酒哗啦啦倒进喉咙去。我赶忙学着他的样子仰头倒酒,被烧喉的酒精呛得泪流满满,然后我们喝着喝着就大哭起来了。我们的哭声夹在滔滔的水浪声里,回荡在阒寂的旷野上,悠长而颤抖。
“从此,我们就是拜把子兄弟了。”黄毛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拍着我的肩膀:“听二哥一句,往后学好别学坏,你会出息的。”
那该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和深邃的夜晚。在我酩酊大醉的时候,我还清醒地记得:自此我有两个自己的拜把子兄弟了。
城区阵营里开始有人说我是扫把星;说我做事不敢当;说我不讲义气。农村阵营也开始用一双双冷漠的眼睛旁观着我的遭遇,也有站出来宽慰我的,我想毕竟本是同根生咧。我一年前一夜之间由农村阵营平步到了城区阵营,现在又一眨眼功夫由城区阵营沦落到无人区。
刘君不在的日子,我慢慢淡出那个曾经让我趾高气昂的大本营,开始变得沉默,甚至每天都要用从棉被上撕下的棉花塞住耳洞。我讨厌听见那些搬弄是非的流言蜚语。我改掉了以前的习惯,开始把衬衫的下摆长长地露在外面,跑起来让他们飞扬;也不会不知疲惫地嚼口香糖了,它只会让我嚼得口干舌燥,嚼得得意忘形;走路的时候我的两只从屁股兜里拔出来的胳膊,如同钟摆一般前后挥动,看起来更有生机。
但我没有戒烟,刘君到底是因为抽烟招了祸,这也便成了某种怀念我的兄弟刘君的形式。
在高二结束的暑假,我抽空去了趟刘君的家。之前,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刘君的父亲,我在逃避什么?当我在暑假的一个晚上梦见刘君而哭得死去活来时,才发现自己对过去仍恋恋不忘。
开门的是刘君的父亲,他已经变得不再像往常那般威风凛凛。从与他的交谈中,我知道刘君在少管所要劳教三年,而且在档案上还留下了终身政治污点,而他本人则在去年年前就被调职,现在只是个无头无衔的普通民警。
大概是在天色转黑的时候,我起身告辞了。刘君的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边走边说:“你是他的榜样。”
他的这句话,像一枚烧红的钢针,实实在在戳在我的心头。我连走带跑地离开,如同逃离法场。
这些事的前前后后,父亲至今仍毫无知晓。
一年后,在我高考结束的当天,我和黄毛去了趟刘君的家。刘君的父亲看起来颓废了些许,头发脱落得厉害,皱纹竟像墓碑上的铭文一样沉重而分明地刻在了他清癯的额头眉间。我怯怯地问:“刘君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哎哎地连声叹息,像跟人打招呼一样摆着两只青筋暴露的手说:“托关系去当兵吧。”
我点点头,对他说:“明天我们去看看他。”
“他说过他在积极改造,旁人勿扰”,刘君的父亲接着说:“要不然现在他也跟你们一样毕业了。”
中午,我们帮着刘君的父亲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我只是想替我的兄弟刘君尽些孝心。黄毛陪着他喝到暮霞映红西天,黄毛迷离着眼睛,说:“刘君是我们兄弟,他会成一个有出息的军人的。”
临行前,刘君的父亲给了我们一张纸条,上面留着他家的电话号码,我小心地折叠起来,如同握住了我兄弟刘君的手一样紧紧攥在手心。走到远处的时候,我仿佛又听见刘君的父亲叹着气对我说:“你是他的榜样。”我用余光看见了他闪着泪花的眼睛,一眨一眨。
就这样,我结束了传奇的高中生涯。在那段岁月里,我结识了很多同学,然而至今能忆起的面孔,恐怕只有我的两个拜把子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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