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鲁是不到中午就启程出发往回赶的。
四百多公里颠簸不平的省道,其中还有一截随枣大山内的盘山公路,八个多小时就跑完了。上海牌轿车的司机下车时抱怨他的腿抬不起来了;秋鲁自己的感觉是骨头要散架,沿途他数次想将五脏六肺都吐出来。赶回已下班静悄悄的县革委会大院后,秋鲁又去各办公室转了一圈然后慢慢步行朝家走去。
他实在不想再坐车了,看见车他就恶心。
范城城区的规模很小,拢共才三横一竖四条呈王字形分布的街道。纵向是与汉江平行的主街解放路,横向三条小街一端抵汉江,另一端的尽头是座不大的荒凉的小山包。街面上除了百货大楼、医院、邮局等有限的几处公共建筑外,其余都是一两层的破旧低矮的房屋。黄昏以后随着工厂、机关的下班,所有的店铺也都关了门上了板。此刻街上行人寥寥显得很安静。
县里给秋鲁安排了两处住房。一处在原来的县里老常委家属院内,是被文化革命革运动清扫出去的原县委领导腾出的住房。十几户人家虽然都是独门独户的小楼,但房子是乡下人家那种老式的室内没有厨房、厕所的一层住宅。半夜想上个茅房还得出趟门,刮风下雨更是让人特别难受。而且小院外还有大院环套着,大院门口有值班室和卫兵把守,因此秋鲁极不喜爱,也很少去住。
另一处在城区边缘粮食局的仓库大院里,是一幢两层的厨卫设施齐全的西洋式小楼,那里环境宜人闹中取静,背靠汉江前临公路,左边有山右边有湖。闲暇时,一个人独自站在小楼的屋顶晒台上,沐浴着晚间山野的微风,远眺江对岸的地委所在地襄阴城全貌,让他会感觉有一种一切尽在我手中的心旷神怡。此刻,他正是沿着解放路缓缓走向粮食局的那幢西洋式小楼的家。
在路途上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远远地尾随着他。
一闪身,他迅捷地溜到两幢房屋之间不过一人宽窄的小胡同,贴墙缩身警惕地向外观察者。过了一会,一个约莫十六七岁,脸显菜色、蓬头垢面,身穿脏兮兮旧蓝色列宁装的女孩子出现在他面前。
秋鲁突然探身伸手挡住女孩子的去路,厉声诘问道:
“跟着我想干什么?”
“秋。。。”女孩子惊愕地大张嘴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个时间了还满街乱串,没有人检查过你的身份证明吗?”秋鲁打着官腔威严十足地道。
对于缺少文化或没多少见识的当地乡下人,往往一句凌厉的盘问话就能让他们失去思维能力,乖乖地说出来历、动机。秋鲁尽管不认为这个女孩子可能伤害到自己,还是这么试了一次。
“检查过好几次了。刚才在县革委会门房还查了一次,我说是您家亲戚,他们就没有再问。”
女孩怯怯地小声解释说。
“我家有你这个亲戚吗?”
浑身尘土脏兮兮的女孩,身板已经完全发育成熟,只是眉眼间还透着几分青涩。一条灰色裤子上缀满了补丁,解放鞋上大趾头处还有显眼的破洞。肩上褪色的军挎包油腻腻地已分辨不住颜色了。秋鲁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女孩半天,虽然有些模糊的熟识感觉,但就是从记忆里找不出对应亲戚的名字来。
“秋。。。秋连长。”
女孩细如蚊子嗡嗡的称呼和夏江口音,还是被秋鲁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他有些疑惑和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你是秋。。。秋晨?”
女孩眼眸霎间放射出一股惊喜的光芒,脸上腾出激动的红晕,拼命点了点头。
“跟在我后面。”
秋鲁没有露出半分他乡遇故人的欣喜,脸色淡定地示意女孩跟上他的脚步,背着双手依旧不紧不慢地向粮食局大院走去。
进粮食局大院的时候,门卫从门房探出头来语调献媚地问了他声好,再拿审视的目光盯着紧跟在秋鲁身后亦步亦趋羞怯怯的女孩,想盘询她的身份来历又不敢出声发问。
“我乡下的亲戚。”
秋鲁用下巴颏朝女孩示意了一下,又威严地瞥了一眼门卫。
“主任慢走!”
门卫躬身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口吻中的热情很夸张。秋鲁没再搭理他,只是在鼻孔里轻“哼”了一声。
朝小洋楼大门走去的过程中,秋鲁已经完全回忆起身后跟随的女孩子是谁了,心情变得很糟糕很灰暗。
文化革命第二年,省会夏江发生群众造反组织对立派别之间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刚以连职身份参军到空35军的秋鲁带着一个排的空军战士,到武斗最惨烈的几个机关工厂搞“三支两军”,也就是在那会儿,他从武斗的现场救下了这个当时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大约是那年六七月份吧!事件准确的日期他已经不太记得,事情过后他也不想从记忆里再翻出那段令人痛苦不堪的血腥恐怖的场境。“百万雄师”组织的一帮人,头戴藤条帽,手握长矛,拦截了一辆由大江对岸赶来声援在民众乐园被困战友的“钢二司”的宣传广播车。当秋鲁闻讯带领一队空军战士赶到冲突现场时,宣传广播车上被揪下来的“钢二司”组织成员,已有二十来个人被“百万雄师”组织的人用长矛戳了。伤亡者粘稠的血浆将整个街面都染红,肠子也流淌了一地;不远处,街头伫立的孙中山铜像前的铁链上还挂着两具死尸。
秋鲁与战士们赶紧一手搂着战友的腰,另一只攥着红宝书的手贴在胸前,齐声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文攻、武卫!”等口号,将仍在围绕宣传广播车厮杀的两方隔离开来。在酷暑沸热的夏江街面上,战士们用了好久的时间,费尽口中的唾沫,才将狂热的两帮人彻底劝回各自占据的地盘。
正当秋鲁和战士们清理死尸呼叫救护车搞善后工作时,地上人堆中原本以为全是死尸的地方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中年男人凄厉的呐喊着:“快救我女儿!”
秋鲁蹲下身体将耳朵贴近那男人的嘴边,这才听见他说自己的两个女儿已被“百万雄师”组织的人绑架去了其组织的总部所在地工艺大楼。于是秋鲁又赶忙带人追进工艺大楼。
在大楼顶层作办公区间的地方逐个房间搜寻一番后,秋鲁在角落的某个暗室中找到了秋晨、秋暮俩姊妹。不过姐姐秋暮已经变成了一具全身赤裸裸、被凌辱过后又惨遭剖腹的女尸,血、肠子和体内流出的污浊物淌满了房间的地面;妹妹秋晨也被剥成了小白羊呆傻傻地双手抱胸蹲在地上,满眼全是恐惧。估计是刚跑掉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加害吧。
除了一只红袖章女孩的衣物全被撕碎已经没法穿了,秋鲁只好脱下自己的军装把她包裹起来扛上肩头,带回了自己的驻地。
小女孩秋晨在几天内都没有开口说话也不吃食物,因为吃什么吐什么,只是在秋鲁的坚持下勉强补了一点点水。当她武斗中受重伤的父亲托人传来被抢救过来的确切消息,她才终于真正从噩梦中彻底醒过来。
此后秋鲁知道了秋晨不姓秋,只是名字中有个秋字;也知道了她父亲是造反组织“钢二司”的一个小头目。上次在武斗现场,是因为有他父亲一个以前的对头发现了姐妹俩也在车上,于是策划了那起绑架和凌辱。再后来,就是秋鲁因“三支两军”工作做出重大成绩,被部队提拔为正营职的通讯营教导员。奉命返回部队报到前,秋鲁开玩笑似的认了这个妹妹。
自己那年从工艺大楼走出来时抱着的女孩与身后跟随的女孩,彼此的眉眼间顶多还剩下两三分相似,已找不出那些年记忆中的影子。
时间流逝得真快啊!他在心底感慨着。
“去洗洗吧!”
看着女孩走过的地面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印迹,仰靠在沙发上疲惫不堪的秋鲁,不耐烦地对她摆摆手,上位者的威严自然地流露出来。
“我没有换洗的衣裳。”秋晨嚅嚅地说,乱蓬蓬落满尘土的头羞愧得不敢抬起。
“到衣柜内拿件我的衬衣换上。”
她还算不上是女人,顶多算是个女孩。浑身脏兮兮更是令人恶心。即使她身上什么也不穿,秋鲁对她也没有半点兴趣。秋鲁闭上眼不再看女孩的表情。他实在是没力气、没兴趣再同她说话了。头天晚上就没怎么睡觉,今天又是连续七八个小时的旅途颠簸劳累,他的精神和肉体全撑不住了。
不知道过来多久,当他从混沌的梦里惊醒过来时,才发现已经沐浴完毕穿着一件及膝的衬衣的秋晨,浑身清爽地站在他的身前,正眼睛一眨不眨瞅着他。
“我睡多久了?”
秋晨没有回答,眼睛依旧怯怯地瞅着他,神色却躲躲闪闪的。
他看看腕上的表,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洗完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穿着拖鞋光着脚丫的秋晨,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到了自己洗得白嫩的脚趾甲上,脸上腾出一块红晕。此刻的小丫头稍有了几分女人味,但还远远达不到能让秋鲁动心的地步。
“会做饭吧?”
秋晨轻轻颔首。
“简单点,下些面条吃就行。厨房内该有的都有。”
“嗯。”
。。。。
“说吧,怎么找上门的!”
晚餐很简单,但面条色香味俱全,秋鲁吃得很舒心、很快捷。扔下吃完的空碗,秋鲁对着依然在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嚼着面条的秋晨缓缓地发了问。
其实秋鲁是一丁点询问的兴趣都没有的。秋晨千里迢迢找上门,肯定是有着很重大的事要求他。能不能办,有没能力办是一回事,但现在确实不是时候。他急匆匆一刻不敢耽搁地赶回县里来,是因为自己同样面临生死存亡的大事情。他没有时间也没心情,去管与他不相干的乱七八糟的其他事儿。人已经放进屋里来了,现在再赶走?他自认虽然已有了几分政治人的冷酷,但完全的无情他还做不到。问问就问问吧,也不在乎多耽搁这几分钟。
“我爸出事了!”
“嗯!”
“我爸去年就被当做五一六份子抓起来了,前几天刚判刑,一审定的是死刑。”
小丫头洗浴一番再穿上秋鲁的白衬衣后,看上去很有几分清丽脱俗的感觉,不太像平民窟中长大的孩子。眼圈儿红红地讲述着家中的事,更是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小妩媚。
抓五一六份子是一场全国性的处理“打砸抢”三种人的政治运动。要打击的对象,正是秋晨父亲这样参加过文化革命运动武斗,又没有什么背景和后台的造反组织小罗罗。这是典型的借助群众运动打垮了政治对手后,又反过来向帮凶秋后算账的案例。秋鲁对这个问题看得很明白,所谓的五一六份子,原本不过是京都的一个很小的群众组织,充其量几千人而已,但现在一个省居然就揪出了几万十几万人,这不是瞎胡闹吗!运动已经成了当权者打击反对派的手段,但自己作为当权者是不可能跳出来指责的。
问清楚了秋晨父亲案子的来龙去脉,秋鲁没有回答是帮还是不帮她捞人的问题,反过来漫不经心问起了她的近况。
秋晨是去年初中毕业后,因父亲的问题,不得不被下放到农村插队落户的。
秋晨插队的地方,正是范城县专署所在的县份襄阴。前些日子,小丫头在偶尔获得的一份专区的报纸上,看到了秋鲁的名字,也知道了秋鲁已是范城的县领导,兴奋之余就牢记在心底。得知父亲一审被判处死刑的消息后,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想起了秋鲁。在她认识的有限几个人中,只有秋鲁是当官的,也是她见过的最大官儿,虽然她压根不知道秋鲁家庭的背景,但她心底认定秋鲁能帮上忙,所以她步行了两整天,从她插队的村里,翻过新建的范城与襄阴间的汉江公铁两用大桥,寻找到了秋鲁办公的范城县革委会大楼。但她没有外出的证明,进不了县机关大楼,只好在大门外守株待兔。好在又冷又饿几乎晕倒的情况下,恰好发现了秋鲁的身影,于是紧紧地跟了上去。
她不能确定秋鲁还记得不记得自己,更害怕巨大的身份地位上的差距,让秋鲁不理会求上门的她,所以犹犹豫豫之间不敢上前相认。
“累了吧,我这就送你去旅社!”
“秋。。。秋连长,我没有证明的。。。也没钱住旅社。”秋晨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的几个词几不可闻。
“到了我这儿还需要那玩意?没钱住旅社我垫着!”秋鲁语气斩钉截铁。
“哥。。。我不想去。”秋晨垂着头呐呐地,不肯挪步。
秋晨喊出“哥”的时候,秋鲁皱了皱眉。他这个身份是不可能认下这样身份的亲戚的,甚至让人知道都是极端丢脸的事儿,但他也不能拒绝她的称谓,毕竟是自己开玩笑认过这个妹妹。男人可以无耻,但不能没肩膀。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他没那脸。
“说吧,你想怎么着吧?”
“我没干净衣服穿,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洗了晾着在晒。”
“你想在家呆着就呆着吧,楼下的房间随你便挑选。”
秋鲁说完转身上楼回了卧室。
也许是太疲惫,也许是与秋晨的对话转移了他的思绪,总之,秋鲁上床后很快就沉入香甜的睡梦中。
半夜的时候,作为军人的他,因心底时刻具备着的警惕性,还是被秋晨偷偷进屋的微小动静惊醒了。待小丫头脱得光光的身体挤贴到他身旁时,他喘着粗气低声道:“秋晨,你知道你是在干什么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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