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也逃过了,抓也被抓了,这是老天注定的事,不是自个儿没能耐,而是运气不好罢了。”方道士枯坐床头,连连摇头叹气。命运何其不公,偏偏戏耍自己,既定绝妙好计,怎又坐失良机?可惜,是可惜,却也没有甚么了不起!这次跑不成,下次再跑,笑到最后的,才是第一。
有一些感慨,有一些意外。
逃跑给吕老道抓了个正着,自个儿也没话说,愿赌服输。依他脾xìng,骂上一顿算是轻的,打上一顿也是正常,总免不了将自己整冶一顿,反正这下是没好果子吃了!却不料,长脸老道并未火冒三丈雷霆大发,只将包袱收回去,淡淡留了一句——若敢再逃跑,打断腿两条。吓唬谁来着?方道士胆大包天,自不将这小小恐吓放在眼里,只是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事儿有些古怪,若给他打骂上一番,自个儿倒还踏实了,这般雷声大雨点儿小,yīn不yīn阳不阳的,反而让人提心吊胆!他必定是留了甚么恶毒的后手儿,以便来rì更加残酷地惩罚自己,不妙,大大不妙!
这,绝对不是胡乱猜疑。你看,同样是得罪了他,一次气得疯了一般,一次没事人儿一样——总之,这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一个非常yīn险的人。小心了,以后一定要小心提防,以免再有把柄落他手里。方殷思量一番,躺回床上。逃跑一时失败了,心里反而平静了,没有几分失望,只觉满身轻松。算了,罢了,不管什么事,以后再计较;困了,累了,昨晚少的觉,可以补睡了。
心有所思,梦无醒时。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chūn睡足,窗外rì迟迟。这是前人的话,写神人的。陈抟一睡八百年,庄周梦里蝶翩翩,这是神人的话,写神仙的。自古大贤大能尚且如此,我等凡夫俗子为何不眠?前辈高人说话自是含蓄一些,还是后来人讲得生动全面——chūn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
这个好,一年四季一网打尽,任何时候睡都有理由了。睡就睡他个理直气壮,哪管窗外飞短流长?睡就睡他个痛快酣畅,且将烦忧放在一旁。睡罢,睡罢,从昨睡到今,只要,只要,不怕虚度了——
光yīn。
一天再无话,红rì已西斜。天空只只鸟儿欢鸣着飞过,带着满足的疲倦。天际道道云霞有若锦绣,美得如梦似幻。何人此时方醒?自是院中少年。少年睡眼惺忪,少年还在梦中,少年眼望天边,一心期盼那声——
钟。
忘不了,天下第一要紧事。又岂止,一人苦候这声钟!左右一声响,里外都是空!如三军阵前冲锋鼓,若十殿阎王追魂令,何其动人心魄,怎般震耳yù聋!一门心思,吃,吃,吃;满心欢喜,冲,冲,冲!
方道士冲在最前面。
哪里有伤了?看他跑得飞快兔子一般!哪里想逃了?逃跑时也没这般急不可耐!什么恩怨情仇雄心壮志高手大侠英雄狗熊通通滚蛋,先办正事儿,天下第一要紧事儿!今儿个可要大吃,不对,狂吃一通!将前几天少吃的全部吃回来!饿了,太饿了,一想更饿了……吃上一只鸡那是塞牙缝儿,怕是一头牛也吃得下!要说这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有鱼有肉花样儿挺多,有汤有水儿不怕噎着——赶紧着,先到先得,可劲儿吃他的!
方殷在奔跑,不顾一切亡命般地奔跑。何事如此之急?何物恁大魔力?莫说可笑不可笑,有些事情,不必太过计较;无论重要不重要,有些事情,确也无需思考。
斋堂中,一个小道大口咀嚼吞咽,双手如风左拿右抓,吃相极其猛恶。一时人人侧目而视,个个带着满脸佩服——同样是吃饭,你看人家这气势!这种风卷残云横扫一切舍我其谁的气势,让人不由联想到一个词:壮烈。仿佛饭前饿了三天,似是吃完要饿三年!怀着一股悲壮的情绪,带着一种刻骨的仇恨,守着一席丰盛的饭菜,进入一个忘我的境界。这是多么饱满的情绪?又是何等执着的情结?怎不教人心生景仰?我辈自当纷纷效仿。
一众大小道长道士感慨之余,各自胃口大开。年纪小的见他吃得如此之猛,一时不甘落后,个个奋勇争先比着大吃;年纪大的见他吃得这般香法儿,也是受到感染,人人不由自主多吃了几口……据不完全统计,今rì此处用餐量比昨rì激增三成,而这种异常状况的出现,只因今rì斋堂比昨rì多出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叫作方殷,虽然年纪不大,来到这里也不久,但已经是个比较有名气的人了。譬如前rì的馒头事件,此人踩着蒋老道长的脸面崭露头角,加之这时令人震惊的表现,一举奠定了众人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没有办法,有能耐的人,到哪里也会受到瞩目,想不出名是很难的事情。
方道士很不高兴。
——这叫啥事儿?没见过别人吃饭么?你吃你的我吃我的,瞎瞅个毛?这不有病么!瞧一个个大惊小怪的样子,真是没见过世面……哎,这里的人都不太正常,尤其那个和自己打赌的白毛儿老道,躲在对面频频拿眼偷瞄过来,带着一脸古怪的笑意……果然有病!看起来是老得脑袋坏掉了!
方殷闷头大吃,暗自腹诽。当名人就是这样,到哪里也有一大堆人看你,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如影随形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就说是崇拜罢,也要有个尺度,不知道这样人家会不好意么?不知道这样人家会心烦么?你看,便吃个饭也吃不心静,这又有啥好瞧的?同样一张嘴一个舌头一口口地吃,还能瞧出别的花样儿来?奇了怪了。名人不高兴了,明明很香甜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了。名人年纪还小,此时有些事还不明白,有人看不是一件坏事,最恐怖的事情是,当习惯了万众的瞩目,忽然就,没人看了。
不悄说,这一次方道士真的是吃饱了,应该说是吃撑了,带着一肚子,是,呃,别难过。”袁世一脸认真。这是甚么话?不痛也不痒的,是在安慰吕老道么?要知道难过的可是自个儿!方殷怔了怔,疑惑道:“就这仨字儿?”袁世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说老大你听了别难过,那三个字是,是……”见他吞吞吐吐,yù言又止的样子,方老大不分不耐,喝斥道:“快说!”
——打得好!
方老大闻声呆了呆,旋即拍案而起,愤怒道:“他,他真这么说?”袁世点了点头,另几人一齐叹气。
“甚么狗屁交情?这边挨了打,那边拍手笑?这个老杂毛儿!简直是岂有此理!”方殷吐一口长气,缓缓坐下:“没道理,没道理,一定是你听错了。”袁世连连摇头,正sè道:“就是这,包管一个字都没错!”方老大低头沉思,愈想愈觉此事绝无可能,少时抬起头来,脸上写着两个字——不信。
赵本叹道:“老大,确是这话。你想掌教师叔那嗓门儿,我隔着八丈远也听到了。”另几人齐齐点头,随之目注方老大,面生同情之sè。这怎么可能?老杂毛儿应该不是这种人,不会说出让人如此难堪的话,必定是他们听错了!这,只是一个误会而已。方老大还是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见老大态度如此之坚决,情绪这般地激动,几名当事人一时又犹豫了,你看我,我看你,个个挠头咂舌不已。
明明听得真真切切,却又怀疑自己的耳朵。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一点小事,何必如此当真?只三个字,也不值得作假。来过走过说过听过,揭过就是,是真是假是对是错,rì后便知。
这三个字,反正方道士摆明就是不信了。来了一趟,只留三个字?搁谁都不信,不是老杂毛儿的做事风格。其实三个字也不少了,据说后来有一天方道士找到了说话的人,含着泪水细数前rì无缘无故遭受毒打一事,怀着委屈陈诉冤情倒出无数苦水,最后也只换来那人一个字。
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