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请安，太后果然同温皇后说起傅家，裴旻也留下，在一边坐着听长辈谈论。

太后知道，昌元想从清贵人家挑儿媳妇，就是为了谨慎。可如今看傅正则，说的好听是刚直不阿，说的不中听，那叫鲁莽短浅。这样的人家，绝不是谨慎之选。

几句话功夫，温皇后就明白意思，接过话头：“臣妾觉着傅清这姑娘知书达理，才在先前冬阳宴上另看她一眼。可要说到跟攸儿婚配，性情上怕是不大相配。要儿臣说，林家跟邱家那两个姑娘，年岁脾气都更相宜些。”

太后点头：“那就多留意林家跟邱家的。”

裴旻没想到不用自己开口，外祖母就把这事给办了，她笑起来：“舅母，下回把宴摆在别苑好不好？园子里的梅花都开了，景色不输麓原郡，又近又方便。”

温皇后投桃，裴旻便要报李。京郊别苑是先皇赐予昌元长公主的游乐之所，宴席摆在这里，自然是由裴旻的人操办，也省去皇后许多章程。

太后听了这话拍拍裴旻的手：“依哀家看，你是犯了皮劲，又想出去玩吧？”

裴旻撒娇：“外祖母，你又揭我的底。”

温皇后顺水推舟，开春就是老二跟蒋妍的婚事，紧跟着老三老四都要娶妻，裴旻肯在裴攸这件事上亲力亲为，是她乐见其成的。这段日子以来，尤其是张术筠一事，温皇后便知道裴旻这丫头有分寸的很。

这个外甥女看似撒娇任性，实则心智成熟，行事老练。难得又跟太子情同手足，与自己也亲昵投缘，温皇后当然不会拂她的面子，把裴旻看得比二公主还要重些。

腊八将至。

裴旻在京郊别苑行宴，赴约的都清楚，这是为了樊阳王世子相看。虽说有戏的就那么三两家，可既然皇后带着公主和太子妃同去，那些无缘世子妃人家的女眷也都盛装出席。能得裴旻下帖，也成了世家夫人脸上有光的事。

璎珞列的单子，裴旻堪堪扫过一眼，还是如姑姑提醒：“主子，千秋节上邵夫人也出席过，虽忠威王府没有适龄闺秀，可礼数上也是应当下帖请她的。”

姜冉蘅自夫君过世，便顶着忠威世子妃跟忠烈侯夫人两个头衔。里里外外都尊称一句邵夫人，原先她久不出府，甚少交际，璎珞才疏漏了她。

如姑姑心细如发，打从听说邵世孙同郡主有些来往，就一直多有留意。上回千秋节上邵夫人赴宴，太后也是多有怀慰，如姑姑便记在心里。

这位可是英烈遗孀，当年忠威王跟自家老王爷并肩杀敌，忠威王妃更是与太后娘娘情同姊妹，即便看在这份旧情，也不能不请她。

璎珞自知失职，赶紧请罪。裴旻想起太子曾说过的那些往事，点点头：“是该请这位夫人。”

她看了一眼璎珞，耐心叮嘱：“起来吧，办大事难免会有疏漏，你能做到如此周全已属难得。这次要多谢姑姑提点，往后不能大意了。”

璎珞真心谢一句如姑姑，若是她没多提这一句，等办完宴传出去，又给了人家指摘主子的话柄，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宴席摆在梅洲石坞，赴会的女眷都暗自咂舌。长公主离京十几年，别苑依旧打理的精细雅致，处处都是园林盛景，也不知道要花多少人力开销。

那些个夫人不禁又艳羡起傅家他们，王府这样的派头，嫁过去就是宗妇，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这些家业可不都能握在手心里。

赏梅宴办的漂亮，也是为了给哥哥加分。世人从不嫌看锦上添花的戏码，裴旻也就把功夫给做主，一应吃喝用具，都是精心打点。

姚思华带着妹妹思远也一道赴宴，这回有傅清几个等着相看的在，她排不到前头，坐到了孟家姊妹身边。好在孟慧宜不似以往傲气，见到她只看了一眼，不曾开口为难。

姚思远性子活泼，阮君竹天真浪漫，她们年纪差的不多，反而能玩到一处。裴旻嘱咐人用心伺候这两个小的，自己得空走到姚思华边上。

石坞里温暖宜人，窗户都是玻璃烧制，不用推开就能见到梅洲景色。女孩子们待会都要咏梅作画，有的挨在窗前眺望梅林，有的穿着斗篷约上交好的一起去赏雪落梅枝。

前两天才下过一场雪，此时化了七八，可朵朵金梅绿萼上都还缀着雪瓣，是难得的景致。

梅洲热闹不同以往，可姚思华独自临窗，一双美目飘然无落眼之处，她这样眉带郁色，倒比平常更美些。容貌如此出挑，许的却是个浪荡纨绔，怪不得那些姑娘家都不爱与她交际。

裴旻心内叹口气，当初为姚思华出风头，没成想后头有这么一段姻缘。孟令宜为人如何，一打听便知，这头才定下亲，那头又包上花楼里的小娘子。

姚思华见她过来，行了一礼：“郡主。”

裴旻点头：“不必见外。你怎么不去那头玩乐？”

姚思华温婉一笑：“谢郡主关切，我坐一会就过去。”

“看你心事重重，可是为了孟三公子？”裴旻也不绕圈子，径直问她。

姚思华明白她的意思，赶紧出口解释：“郡主不要怪罪他，那些……都是风言风语罢了。”

裴旻不意她这样维护孟三，笑着打趣：“还没过门，就替他说话呢？”

姚思华面色微红，半晌轻轻开口：“郡主是不是觉着，我傻得很？”

燕都贵女都拿她当笑话看，夫家是个没本事的庶出就罢了，还整日花天酒地，跟妓子贱妾不清不楚。

裴旻也放轻语气：“怎么会？你能想开，也是好事。”

姚思华低下头，踌躇良久，才小声说：“其实……我见过他了。”

“什么时候？”裴旻这才讶异。

这个秘密显然藏在姚思华心里许久，不知是不是裴旻曾为自己解过围，此时倒愿意提起来。

原来两人是在百叶寺敬香遇上，远远打了个照面，谁知他竟寻空送来一封手书。

信封上留的是女子名讳，转交的也是个貌美姑娘，可打开一看，纸笺内全是男子笔迹。

姚思华读完才知，自己这个未婚夫处境艰难，嫡母三夫人看他母子如同眼中刺。他越无用浪荡，日子反倒越是好过些，不似年幼读书出挑的时候，姨娘哪日都要立规矩。

孟令宜后来便藏其才学，每日纸醉金迷流连烟花之地。父亲对他愈发失望冷淡，嫡母竟处处宽待起来，里里外外还落个贤名。

孟三所说，姚思华当即信了一半。不为别的，光凭信纸上这一笔颜筋柳骨，就知道他并不似外界传扬那般无知庸俗。

听完这些，裴旻明白过来，姚思华所忧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未婚夫君。

裴旻开口许诺：“他若真似这般境况，兴许我能帮你一把。”

姚思华眼里亮起神采，片刻又低下头：“郡主待我诸多照拂，思华何德何能。”

裴旻笑了：“当日为你出头开罪了孟慧宜，转眼你就配给了孟三公子。这桩事我心中一直是有愧的，倘若他真是个好男儿，我也少一件心结。”

姚思华面露感激之色：“郡主仁善。”

裴旻打断她：“你也不必现在就谢我。我能帮孟三公子寻个外放差事，只是他没有官身，恐怕去不得什么好地方，就算你们能离了三夫人的手掌心，也还是要吃点苦头的。”

姚思华仍是喜出望外，排场用度上苦一些又何妨，一辈子被三夫人捏在手心才是最怕的。只要孟令宜肯发愤，苦上几年，往后自然能有好日子。

裴旻才与她说完，屋子另一头就热闹上，两人过去一看，女孩子们以梅为题，或写诗或成画，已经到了收尾之时。

这些闺中佳作都被呈到皇后跟前品评，太子妃、二公主与裴旻都在一旁帮着参谋。

能在这种场合露一手的，自然都是才情出众。温皇后一一扫过去，若说诗作，还是傅清最为老练。

往常温皇后只觉得她秀外慧中，文采斐然，可自打上回傅正则一事之后，她心里也存了龃龉。今日再看傅清的诗文，方觉堆砌过重。

温皇后目光落在一瓶剪梅插花上：“这是谁的？”

林锦彤只得上前回话。

先前两回宫里明摆着中意傅清，她想着既然世子妃人选已有眉目，今日便不争风头，只挑了几株好看的腊梅插瓶。

温皇后见她神情透露着一丝意外，可举止回话都从容有度，心底越发满意。原本就觉得林家姑娘挺讨人喜欢，只不过她家世好了些，又是老幺，怕不够稳妥。现在这么一看，倒是自己多虑了。

温皇后赞她一句：“花艺不错，既见风姿，又现风骨。”

裴旻看是林锦彤，点头附和：“我还记得她原先的诗文，也是才思敏捷，腹有章华的。”

温皇后露出笑意，又夸赞了几个女孩，一一赏赐下去。旁人少不得心中言语一番，傅清虽得了嘉赏，众人目光叫她难以自在，脸色也苍白些许。

之前都是傅清所获褒奖最多，御赐之物也最贵重。可今日风向一转，林锦彤得了套赤红珊瑚牡丹簪，而她和其他两个姑娘一样，得的是蜜蜡雕花宝坠。

傅清心中苦涩，家里还奢望着补救祖父那件事，保住她世子妃的位置。可如今看来，自己与裴家……是无缘了。

她曾拜读裴攸诗文，也曾对烛临写裴体，当初别人艳羡她好命，将来能做王妃不说，还能同裴攸这样文武双全的男子厮守终生，全然不必操心什么宠妾庶子。

傅清强撑着不失态，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林锦彤身上，“一生一世一双人，同福同贵共今生”，这样的美满，恐怕往后就是她的了。

温皇后既然夸梅花风韵，裴旻也就做了东道，请小姑娘们剪梅带回去玩赏。女孩子们身着斗篷氅衣，三三两两漫步在梅影暗香中，从石坞楼阁看下去真好似一幅花间美人图。

裴旻要替外祖母剪几株插瓶，带着璎珞往梅林深处行走，那儿种的是老株骨红，正配仁寿宫的白釉柳叶尊。

刚到树下，却发现已有人在她之先，朵朵寒雪嫣红下立着个女子，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一动不动凝望着梢头花团。

听见动静，这女子才转身看过来，原来是个上年纪的妇人。她冲裴旻淡淡一笑，眉眼间似乎有些熟识。

裴旻回以微笑，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来，试探着问一句：“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