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作者:一把火柴      更新:2019-07-23 05:35      字数:3568

这年的除夕,邵勉没能回京。许仲达身子好起来,一应事务便又交还与他。邵勉赶赴琅州接管当地驻军,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祭奠忠烈祠,上香琅王庙。

裴旻度过了在宫中的第一个新年,贺礼源源不断送到朝晗殿,外祖母和舅舅夫妇的赏赐,樊地送来的家乡物件,温家阮家的敬献,还有邵勉千里迢迢送到裴园的年礼。

裴旻这次没让小瑞子把东西捎进来,自从知道了邵勉的心思,她就不能坦然处之,干脆眼不见为净。

小瑞子不知情,他去裴园的时候,玛瑙正在打理这箱年礼。邵勉送来的都是他猎到的皮子,狐狸毛制的围脖,紫貂毛做的护手,鹿皮短靴兔毛绒帽,还有件及地氅衣,小瑞子摸一把,触之生温,问了玛瑙才知道是豹子皮做的。

他回来说的绘声绘色,跟邵勉一比,那些王公子弟秋猎打到的兔子山羊,简直不够看的。

年节氛围浓重,殿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裴旻托腮望着烛光摇曳,第一次琢磨起自己的婚事。

过完年她就十四岁了,女子十五及笄,十六婚配,便是外祖母再不舍得,也要开始为她打算。

裴旻原打算着,在世家里挑一个品行好的夫婿,舅舅已经跟母亲商量好,会把临水郡赐给她。成婚以后定居郡中,风土人情皆如心意,离樊地又近,两全其美。

可如今看来,燕都这些小公子,一个比一个不衬心。要么就跟阮君彻似的文文弱弱,要么就同五表哥般还是个中二少年。她看这些人,只有老阿姨的心态,哪有小姑娘的娇羞。

要说矮子里面挑高个,还真能挑出几家来。可不知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舅舅喜好奢侈爱慕美人,这几个子弟也都是讲究排场的公子哥,看着风雅尊贵,可一个个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有美妾相伴,红袖添香了。

世家悉心栽培的都是嫡系长子,对次子幼子都要随意纵容些。可偏偏裴旻不宜在长子里挑夫婿,这些人都是要继承家业的,哪能陪着她定居临水呢?

裴旻想的心烦,璎珞才把小瑞子喊进来逗她开心,没想到小瑞子张口闭口都是邵公子。裴旻瞪他一眼:“邵勉是给了你压岁钱吗,大过年的三句不离他。”

小瑞子缩着脖子:“奴才失言了,主子恕罪。”

看他可怜巴巴的,裴旻又没了脾气:“今天放你的假,去陪陪你干爹吧。”

小瑞子笑起来:“奴才哪也不去,奴才就伺候着主子。”

琳琅拆他的台:“主子别听他的,王中贵今日轮值,哪有空跟小瑞子过年。”

宫宴上没吃饱,裴旻干脆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给崔氏兄弟发了厚厚赏钱,摆了几桌席面,朝晗殿关起门来,一众人等都吃上团圆夜宵。

鹿鸣坞里只有一桌,怎么劝如姑姑她都不肯回家,一定要陪着主子过年。除了裴旻,这桌便是以如姑姑为主,依次坐着璎珞、琳琅、琥珀、珍珠、珊瑚和小瑞子。

崔家兄弟拿出看门手艺,满桌子都是佳肴珍馐,色香味俱全。圆肚执壶里是温过的梅花酿,清香甘甜,佐餐最是惬意。人人得了主子的红封,如姑姑也给小辈们发了压岁钱,裴旻还亲自问她讨了一个,欢欢喜喜叫璎珞收到箱子里。

吃饱喝足,大家都是面带红光,笑意盈盈。裴旻兴致上来,横竖在坐的都不是外人,便拿了筷子碗盘当鼓,从琳琅头上摘一朵宫花,玩起击鼓传花来。

第一个被叫到的是珊瑚,花一落在她怀里,鼓声便停。大家拍手叫好,嘻嘻哈哈叫她行个令。

珊瑚憋红了脸:“奴婢哪里会这个。”

琳琅笑起来:“主子,可不能饶过她!”

裴旻点点头:“不能耍赖。你若是不会行令,说点什么也成。这半年来相处下来,总有些心里话吧,或是将来有什么心愿志向,也跟大家说道说道。”

珊瑚被劝着喝了不少梅花酿,她从不曾喝酒,今日醉劲上头胆子也大起来,憋个半天还真开了口:“这半年,奴婢过的好,比从前都好,托主子的福,也托大家的福。”

“没啦?这就没啦?”琳琅喝的最高兴,敲着盘子催,“往后呢?”

“往后,往后……”珊瑚酒色上脸,“奴婢也没什么志向,就想往后好好伺候主子。”

琥珀最小,跟珊瑚也是同住一屋,听了这话插嘴:“你的志向不是攒钱给兄弟取老婆盖房子,将来早点出宫回家团聚么?”

珊瑚一怔,低了头玩杯子:“我不想回家了。”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小瑞子挠挠头,脸色有些尴尬。

裴旻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说,主子给你撑腰。”

听见这句,珊瑚忽的就掉了颗眼泪,她赶紧抬手擦了赔笑:“这样的好日子,奴婢扫兴了。”

珍珠坐在她身边,递过去帕子:“咱们一起伺候主子,跟一家人没甚分别,没什么扫兴不扫兴。你有话不说,那才是见外。”

珊瑚感激地看珍珠一眼,才说起前几日的事。过小年前,她家人又到了宫门外守着,等女儿拿钱,这回弟弟和母亲都在,见到珊瑚就笑开:“丫头,听他们说,你如今在贵人身边当差了!”

珊瑚还有同乡在宫里,这同乡的父母每一季都来看女儿,听女儿半羡慕半酸涩地说珊瑚造化好,进了朝晗殿伺候郡主,日日吃香喝辣,穿戴用度都截然不同。回去跟家人闲话起就提了一嘴,没曾想传来传去,就传到珊瑚母亲耳朵里。

弟弟接过包袱,掂了掂就眉开眼笑:“姐姐发达了就是不一样,东西都比往年沉。”

珊瑚娘也高兴的很,眼睛在女儿身上打了个转,伸手就摸到她耳朵上:“我的儿,如今也用上这金耳铛了,为娘这辈子也没戴过。”

珊瑚只得从耳朵上摘下来那对金珠子,她娘拿了还不够,又握起女儿的手来回翻看:“吓,这镯子是实心的罢,怪沉手。”

身边都是宫人看着,珊瑚涨红了脸,从腕上褪下银镯。她娘收到怀里,把女儿拉近身边,笑呵呵低声问:“乖儿,你还留了什么好东西不曾?”

不知是不是先前玛瑙和珍珠说的那些,珊瑚心里顿时就不舒服起来,她没好气地回一句:“都在这里了,还能留什么好东西。”

她向来好言好语,猛的这么一发作,娘跟弟弟都诧异的很。弟弟不满的嘀咕一句:“姐姐跟了好主子,有底气了,跟娘都不好好说话。翅膀硬了!”

珊瑚气的红了眼,她娘假模假样拍一下儿子:“净胡说!你姐姐如今在贵人身边伺候,留点体面物件穿戴,也是应当的。”

这句话便还是不信她了,珊瑚委屈起来,自己在宫里这样俭省,娘却还怕她藏私房。也不看看,当初就连最小的玛瑙,都比她富贵的多。

珊瑚娘脸上是盛过以往的客气:“乖儿,别跟你弟弟计较,他人小,不懂事。”

珊瑚肚子里带了气,提起自己的心事也就带了情绪,不知怎么就随口编了句瞎话:“娘,主子说了,我伺候的好,要是想回家,她也能早点放我出宫。”

还没来得及问娘家怎么打算,珊瑚娘就急起来:“出宫做什么?这,这不还有年头吗?”

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里,珊瑚看着娘和弟弟,艰难开口:“我能早点回家,娘不愿意吗?”

她娘赶紧道:“不是娘不愿意,这……你这突然回来了,家里吃什么,喝什么呢?你兄弟还小,将来还要娶媳妇,哪里都要花销。”

“弟弟要娶媳妇,可我也到了年纪了,我难道不要嫁人?”珊瑚把珍珠那套说辞摆出来,“我也不能在宫里待到老,总归是要出去的。”

她娘眼色慌张,还是苦劝:“能待一年是一年,丫头,你不知道家里的日子,苦着呢。宫里头吃香的喝辣的,别人想都想不到,你看如今又在贵人跟前,穿金戴银,这样的好日子,你怎么不惜福。”

珊瑚眼里涌出泪花,她十四岁进宫,手虽巧,人却不聪明,学规矩的时候吃尽苦头,刚开始,挨训罚跪是常事,还受过姑姑的耳光,要不是一手好绣活,怎么能走到今天。

她没有一日不想着回家,在宫中为奴为婢伺候人,因为穷酸节省,连宫女都常瞧不起她,可到娘嘴里,却成了来享福的?

珊瑚咬着唇,拧紧帕子又开口:“再好的日子,也过不了一辈子。出宫接些绣活,我也一样能养活家里。”

“那怎么一样?”她娘急的跺脚,“丫头,你怎么犯起这么个拧劲?”

弟弟这时候却不以为然:“宫里怎么不能过一辈子了?你那个干弟弟不是来头大的很吗?”

珊瑚瞪一眼他:“关人家什么事?你哪里听来的胡话?”

这个弟弟从小也没吃过姐姐的教训,被瞪一下倒来了脾气:“我没胡说,娘告诉我的,春兰姐姐家里人都说了,你那个干弟弟有靠山,在郡主跟前也得宠,保不齐将来就是总管大人了。”

他十二岁的年纪,已经长得有姐姐眉头高,此时气呼呼却像个小孩子,越发口无遮拦:“你将来嫁给他,不就得了,又省了嫁妆,又有富贵日子过。”

珊瑚一个巴掌扇过去,弟弟愣在当场半晌没动静,她气的身子发抖,娘总说弟弟小,不懂事,他既然不懂事,这些浑话又是从哪里学来?

弟弟终于嗷一嗓子哭开,捂着脸就要撒气,可宫门侍卫一上前,他吓得又立马老实,不敢再高声喧哗。

珊瑚娘压低了声音,不敢嚎哭,就呜呜咽咽诉苦:“可怜你爹走的早啊,丢了下我们孤儿寡母,你弟弟人小不懂事,还要挨姐姐的大耳刮子,这个年没法过啊,女儿不孝哇……”

三两个人看过来,珊瑚已经顾不上羞臊,她哽着嗓子默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回深宫。

宫门外的人还是那两个人,家……却已经不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