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细细。
他捧着相机，抬头将每一处屋檐、飞鸟摄入，目光悠远至天际。泳池流转的水光溅上他纤尘不染的校服衬衫，浮着蓝澄澄的光，粼粼可见他衣上斑斓多彩的笔触，每一笔想来都是美丽的祝福。
远远的，他的气息，仿佛都蘸饱了清新的水汽，直叫人抒怀。可是，我浑身毛孔却是绷得紧紧的，丝毫没有将紧张的神经舒展开。
这里只有我皮鞋发出的轻微脚步声，一双在昨夜就被我擦得锃亮的皮鞋。
忽然，他转过头来，竟认真地调度角度遥遥拍我。我措手不及，他的眼睛在相机的镜头之后，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听见一颗心在胸腔里霎时跳得响若鼓鸣。
颊上还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绯红，如彤云……
“咔嚓”一声快门，我竟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沉入一片恒久的静谧。
他放下相机，依然那副温和爽朗的神情：“小水，你还没有帮我在衣服上签字呢。”我默不作声，只缓缓走近他。心里的凝重，一分一分地在攥着白玫瑰花枝的手上握紧。
玫瑰花枝上绑了一张“常联系”的毕业小卡片，上面嵌了他那颗纽扣，凝满了我手心的温度。
这样近的直视他的眸子，心跳顿时响彻在脑海里。小水，你行的，你可以的……我坚定的意念使我下意识地点一点头，才勉强抑制住了紊乱的思绪。
“阿亮学长。我有话想告诉你。”我深吸了一口气，在胸腔里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深深望着他有些疑惑的眼睛。
“我很喜欢阿亮学长，已经三年了。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地改变自己，都是为了你！我……”
一股莫名的酸楚噎住了我的喉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出来了！我使劲逼自己忍住哭腔，顿了顿，絮絮说道：
“我去报名参加舞蹈社，去演话剧，竭尽全力提高自己的成绩，还有，去做军乐队的指挥，都是为了你！”
我的一字一句都坦然而响亮，带着微微的颤抖，在这空旷的泳池边回音袅袅。
他没有插话，睫毛开始微微垂下，掩在那双映着我依稀身影的眸子。
我的手心不知何时腻起了一层黏黏的潮湿，脸庞也渐次滚烫起来，在皮肤里透着一股异样的潮红，使我再也压不住哭腔了。
“但我现在知道了，我最该做也早就该做的事情，……就是亲口对你说……”
眼前竟依稀浮现出，初一阿霞教我的《让他爱上你的九种方法》的第三种：盯着那个人的脸，小声说出心里的话，但不能被对方发现。我当时与阿亮学长缓缓擦肩而过，小心念道：“小水喜欢……”
不想，他好奇的声音在我身后冒出：“小水喜欢什么？”
我紧张又羞涩地转过身，他又问了一遍，我声音都抖了：“小水喜欢……”
我实在不敢将真话说出，情势所迫指了一下他，一下子用力过猛，不小心触到了他的眼珠，吓得我赶紧逃之夭夭。
这些昔日影像都化作了一股小小的美好，在此时给予了我巨大的力量。三年里，我或是煎熬，或是咬紧牙关的不懈努力，那些情景，心里压抑的、那些难以言说的疼痛，那些因为他而产生的种种喜悦，时而懊恼、时而欢腾的情绪，统统涌上心头……如果当初重新说一遍：小水喜欢……
“我喜欢你！”
一层薄如雾的泪，氤氲朦胧。
那颗早已被紧张攥成一团的心，似乎放开了千斤的重负，这时我才发觉外面鸟雀的啼声清晰入耳。
我破涕为笑了，颊上浮起了恰似桃花的淡淡红晕，于是将藏在背后的玫瑰递到他眼前。那玫瑰像极了我对他毫无保留付出的心，纯白似雪。
他久久凝视着那朵白玫瑰，沉默半晌，也许他动容了。
终于，他接过了我的玫瑰。
我又惊又喜，手足无措地擦着眼泪，无意中瞥了一眼他握在胸前的白玫瑰，有一丝异样感一闪而过，却没有多想，只沉浸在兀自欢喜里。此时，他密密的刘海掩住了他低下头的脸。
等等。
不知为什么，我猛然想起了方才片刻的不对劲，注意力迅速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他左胸前的衬衫口袋上——
我的笑容凝固在空气里。
眼睛被硌得生疼，但我还是死死盯住他衬衫口袋上的字，似要把它们看穿一般：
小、彬、爱、阿、亮。
褐色的字样，旁边勾勒了一朵褐色的玫瑰，刺目地停驻在一片雪白中，那是左胸的衬衫口袋，心的位置，装下心爱的人的位置。我精心准备的白玫瑰在侧，成了最苍白的笑话。
望着他的眼睛，我倔强地连连摇头，吃力地挤出几个字：
“小彬学姐，和，阿亮学长？”
最后两个字已经被我的哭腔堙没成虚无。
他的眸子笼罩着一层阴霾般的迷惘，缭绕着，就这样看着我，如深潭，深不见底，全然不见了往常的一泓清亮。须臾，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缕滚烫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滑过我冰冷的脸庞，与它同样烫的酸涩一分一分勒紧我的咽喉，将我快要没有温度的心烫穿、蚕食。
“是吗，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嗓子里兑了一抔沙哑：“上个星期。”
一刹那，脑海里只余下一页空白。在模糊和麻木中，我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哀凉的笑：“噢，小彬学姐和阿亮学长是男女朋友！”我不可遏止的笑了出来，高兴得，仿佛与他甜蜜和美的那人是自己。
“真的很合适呢……真可爱……”
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冰封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融化，滴答滴答……那是外面的鸟雀在呜鸣啼血吗？还是我送给他的白玫瑰，流下了临近凋零时最后的一滴露珠？我不知道啊，我一定是在做梦，没错，一定是这样……
他怔住了，木木地望着我，我笑了，用力拍了拍他依旧坚实的肩膀，“一定要永远幸福哦！”是啊，我买了阿亮学长导演的浪漫爱情的电影票，现在看见女主角不是我，而是小彬学姐，所以我该退场了。而且还不能退票哦，因为小水我是自愿买了票，又看了电影，怎么可能忘得掉里面的内容呢？怎么忘得掉……
这逻辑关系又混乱了，应该是我来试镜，才发现阿亮学长挑的女主角根本不是我……也不对，我连试镜的资格都没有，原来，我始终都只是阿亮学长生命观众席上的看客。
不，我一定是在做梦，阿亮学长跟小彬学姐在一起，这不可能。可是，明明梦境里是没有痛觉的，那为什么，我的心会这样痛……
只觉得失去了方向，一转身就踏进了一片空——
“小水！”
冰冷刺骨的泳池水一溅，猛然将我脑海中的混沌浇醒。我醒了，醒得那么彻底，原来，这不是梦，我的一厢情愿，小彬学姐与阿亮学长的相爱，是真真正正的事实！
我眼见自己浸泡在一片蓝澄澄的森冷的液体中，****了全身，又抬头望了望岸上焦虑的阿亮学长。终于，将脸埋进了自己沾满消毒水味的手掌，吸着那股刺鼻的味道，嘤嘤地哭了出来。
“小水！”阿亮学长急忙伸出手，想要扶我上来，
“没关系，我没事……呵呵，真的。”
我拒绝他的帮助，径直走向另一边的岸，他匆匆走向那边，俯下身子，试图来扶我。我自己用力按着粗糙的边缘，使劲爬了上来。
吃力地站了起来，我望着他，捋了捋自己黏在额上的缕缕发丝，泪流满面。
“你们很合适呢。”
我拖着湿漉漉的身躯，决然转身离去，很快听见他忧虑的声音：“小水，你没事吧？”
半晌，我举起滴着水珠的手臂，颤抖着做了个“ok”的手势，如一钩阙月苍凉。
阿霞她们见我这幅模样，慌忙上前来问，我推了推她们的手，示意自己离开，自找的伤心，还是自己承受吧。我抱着双臂，快步向前走着，试图赶紧逃离这个伤心地。
不巧，却看见迎面走来的小彬学姐，正吸着手中的一杯红石榴汁，她手里拿了许多的红玫瑰，如火如烧，衬得她容光焕发，似在姹紫嫣红的春日里，有花香萦绕。这时，她一眼就看见了颓唐的我。
小彬学姐急忙拉住我的手臂，关切道：“小水你怎么了？”
我瞥了瞥她姣好的面容，把手挣开，正想扭头离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泪又无声地淌了下来。
“学姐！”
全身透湿的我紧紧搂住了她，不住地啜泣着。
我对阿亮学长的爱全数加注在你身上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待他，把我的那一份一同给他，好吗？
然后，我捂住冰凉的唇，跑了。
一路冲回去，我“砰”地关上房门，瘫坐在窗边，望着天边愈拢愈密的铅云，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