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西北那边传来消息,说战局已经平稳。我心里稍安些。虽不大见得着皇上,但想着他应该轻松了许多。
腊月十一,皇上却突然命大皇子去驻守伊犁,过了二月即动身,且非诏不得回京。
既然局势已经安定下来,却偏偏这个时候将大皇子派出去,宫里免不了有议论。我虽是没有什么心思的,可在宫里也已经过了十二年,我猜得到这背后的用意。
但是我不敢信。
过年皇上依旧是到棠梨宫来,姝宁年纪小,十分熬不住,便已经睡了一觉,半夜闹饿才醒了。醒来看见她父皇来了,揉着眼睛要父皇抱,皇上便笑吟吟的把她抱在膝上,又命人起了锅子,外边下着雪,屋子里却是热热闹闹的。
晚上灯暗,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老觉得他看着脸色不好。
昕渊吃个饭也是端端正正的坐着,皇上便问他:“今天读了什么书”
“回父皇,今日读了庄子的《天运》。”
“记住了哪几句”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
“对这句话昕渊是如何想”
“昕渊不愿意为名声所累,因为名声不能增广我的本心。儿臣自觉又没有‘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境界,这样想来名声不仅会带来好处还会带来坏处,儿臣想活的自在。”
我看皇上仿佛是在仔细想些什么。我便夹了烫好的鹿肉过去,笑了笑说:“这孩子便是喜欢看这些书,可也不知道先生怎么许他小小年纪便读的。”
他便也笑了笑:“朕却觉得昕渊这样很好,很有你的性子。”
吃了夜宵,姝宁又困了,便让各自的乳娘带了下去,就歇下了。
初一他又是早早的起来,我边帮他理着领子,边让觅儿找了前两日现缝的狐狸皮风毛斗篷来,唠叨着他要多休息,我却知道我也是白嘱咐。
他就站在我面前乖乖听着我絮叨,边看着我笑。
后来他再也没有这样站在我面前过。
过了早朝没多大一会,我听着外边乱糟糟的,心里便十分忧虑,让觅儿去问,太监宫女都匆匆的,问不出什么。我想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总有人来递话,便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刻,却一直没什么消息。
我到底按捺不住,匆匆去了勤政殿。
他不在。
他慌了神,素日我巴不得他不在勤政殿,可今日他为什么不在
我转身去了他的寝宫。
小郑子在门口守着,神色也焦虑极了,见我上前却急急一拦:“皇上特意叮嘱了不让往棠梨宫传话,您怎么来了呢?”
“你别和我白嚼这些,告诉我皇上如何了”
“太医正在里边看着呢,皇上怕是累着了,刚下朝,一个没起来,便晕过去了。”
“现在可醒了没有”
“太医来的时候还没醒,这会儿不知道。”
我便在外边等着,等了快一个时辰,皇后和谨妃慧妃嘉妃都来了,旁的主子们都被皇后打发了去。皇后脸上看起来倒没太大的神色,一向稳重的谨妃今天却站也站不住,一直走来走去,慧妃嘉妃更是焦躁。
太医出来了,我们便急急拥上去,太医给的说法是“接连劳累过度以致昏迷,现在已无大碍”。
我心里略松了一些,却放不下心。
他并没有见我,接下来的日子里只是一个一个信儿传过来。
正月初七传旨,皇后内侄女赫舍里氏恭谨端敏克娴于礼赐婚于太子择日成婚。
正月十四传旨,着谨妃内侄弈善充任御前侍卫。
二月初四传旨,封淳嫔长女为固伦公主。
另外还有一干朝中的事儿,我未放在心上。
二月二十三这天,他好歹传了我。
我这一路上,心里却出奇的冷静。
他在勤政殿坐着。
他脸色不好,很苍白。
我认识他时他三十一岁,意气风发。其实今年他也才四十三岁,只是这些年的操劳却让他看起来比年纪长了许多岁。
“瑶妃,坐吧。”
我便在一旁的方凳上坐了。
他细细看着我,脸上有点愧色:“朕记着前几日是你的生辰,可最近实在忙了些。”
“皇上国事繁忙,臣妾不能分忧已经非常惭愧,皇上…身体可大好了?”
他不回答我,却问我:“这些年,你觉得朕待你如何?”
“我知道您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宠爱。”
“你说话向来气人,如今还这样气人,你只说是宠爱,赏赐是宠爱,封号也是宠爱。可是朕要给你的不是这些。”他笑了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你是知道的,可是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后面是什么”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头一回见面,你给了朕个桃子,朕还了你一路到瑶妃的位分。可是这不是为了回报你,是为了一直一直和你好,一直一直和你同心之约。你可懂了”
我喉咙有点涩,又不想让他发现,便点点头,没有开口。
“你去吧。近来宫里恐怕诸多变故,朕不召你,你不要来。”
我慢慢的跪了安,便转身往门口走去。
“意随。”
我不敢回头。
“过来。”
我顿了顿,觉得自己脸湿着,只能在转过去的瞬间慌乱的用袖子抹了脸,快步走到他跟前去。
“朕便知道你要哭的,”他仿佛得意似的咧嘴笑了,勾了勾我鼻子“像个小孩子一样,让朕算算,今年可是瑶几岁”
这下子我便收不住,伏到他膝上,肆意哭出来。他就轻轻的拍着我的背。
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我不想走。
这个时候我甚至不想母家,不想昕渊,不想姝宁,不想我自己。
我就想待在这儿。死在这儿也好。来个神仙把我变成个什么桌子毛笔也好。
过了片刻,他很轻的对我说:“去吧。”
轻的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他嘴角微微笑着,却止不住在颤,眼圈也红了。
我出去的时候,二皇子就在外边。
他恭恭敬敬的行礼:“瑶娘娘。”
我亦回礼。
路上又遇见了大皇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整个皇宫都阴恻恻的。像大雨之前的阴天。
我回了棠梨宫,就照他说的,一步也不出。
二月二十四,天晴。
二月二十五,天阴。
二月二十六,天阴。
二月二十七,起风。
…
五月十四,天晴。
五月十五,天晴。
五月十六,天阴。
五月十七,天晴。
五月十八,天阴。
五月十九,天晴。
五月二十,天晴。
五月二十一,姝宁问我,何时才能见父皇。
我答不出,只有抱抱她。
五月二十二,传来消息,各宫须衣缟素,禁丝竹,皇子断发,女子除首饰,男子去冠缨。
皇上驾崩了。
初听到这消息,我没哭,只是白日跟着众妃嫔们哭临祭拜,晚上哄着昕渊和姝宁睡觉,夜里再呆呆的坐半饷。
宫里的事儿还有许多,丧葬礼,新帝继任,众妃嫔移宫。
我搬到了更清净的寿康宫去,有时候我绣着给皇上的荷包,心里就想,这寿康宫这样偏僻,离他的勤政殿那样远,名字又老气横秋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想着想着还是低头绣荷包,他那个人总爱头疼,我总要他带着荷包放些冰片薄荷在里面,偏他又丢三落四的,老爱丢,我老因为这个恼,可恼完了还是得做。
六月二十七,天阴沉沉的,我正写着上回他教我的字儿,门口有人求见。
我一看是小郑子。
小郑子送来了一个红木匣子,说是先皇让拿过来的,撂下就走了。
我打开匣子,看见最上头竟是多年以前的攒心梅花络子,我一惊,眼泪就没来由的漫上来。
再下面是两张泛黄了的两张纸,一张是他写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张是我写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最下边是一个信封,上边写着“棠梨宫瑶妃”
我颤着手指拆开,里边却还是一个信封,写着“吾妻意随”,我便又拆开。
“意随:
想必过两日就要宣旨,令六皇子提早分府出宫,你和姝宁亦跟着。望你知道,我不是觉得咱们的孩子不好,昕渊让你教的聪明乖巧,正直诚实,姝宁更是如你一样可爱,是我心上的小女儿。是我对不住孩子们,未能陪着他们长大。可是我不能护着你了,这皇宫便不再是你待的地方,我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个法子送你出去。
打年前我便觉得精神不济,夜不安寝。找赵太医看了,他亦是无法。医者治病,却不能救命。我在位二十余年,自觉勤勤恳恳、夙夜不懈,作为天子,我这一生未有什么憾事。作为夫,却对不住我的意随。
你我从成为夫妻,算来已是十二年,外头人总觉得皇上偏爱瑶妃,可唯有我心里清楚,你待我比我待你更好。太妃去了那年,妃嫔们劝我保重身体,大臣们劝我国事为重,即使是皇太后也只告诉我,天子便不能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可是在伞底下你告诉我,伤心便不必撑着,见我假意坚强你很难受。打那时起,我就知道,除了你再不会有别人了。而这十年,你不争荣宠,不争前程,只是时时将我放在首位,这些,我都知道。
而我不能给你更多,不过位份赏赐而已。你想要的不是这些,我懂。而我的身不由己你也懂,此生身在帝王家,很是对不住你。
这梅花络子,我说不曾捡到。因为想着次次你写不好字便撕了不许我看,这攒心梅花络子这样丑,你知道了在我这儿想必得要回去。你我缘分从此而起,我实在舍不得。
你什么都好,唯一一处要改的便是总觉得自己不好。你的字,打的络子,好与不好在我这里都是顶好的。我知道你这辈子都想着要再稳重懂事些,我却总想着,能守住你天真莽撞的模样儿,甚好。
眼下我不能见你,一则身后事甚是繁忙,二则不愿意让你成为众人眼里的钉子。眼下你封了妃,便可以带着姝宁随昕渊出宫去,这孩子的心性难得,让他这辈子做个闲散王爷便罢了。姝宁尚小,我已另交代了新皇日后定给她一个好的归宿。
我虽愧疚又不忍,可是为着两个孩子,瑶四岁该长大了,不许哭。
你想我时,便看看月亮。
你的夫
二月初七
窗外突然一声闷雷,我木然的摸摸自己的脸,雨季,真的到了。
果然过了三日,新皇传旨,六皇子昕渊流年与宫中不利,提前分府出宫,瑶太妃亦随之,五公主年幼,随其母暂居贝子府。
领了旨,我交代觅儿收拾包袱,这宫里我没什么惦念的,捡着重要的带几样罢了。
觅儿突然问:“小姐,这纸可带着”
我一看,是上一年七夕我和皇上看了半宿月亮之后我写的字儿。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我怔了一怔,“扔了吧。”转过头去自己心里又暗想,要是让他看见了,他又要拿朱笔一画:“你这个字写的极丑。”
想着想着嘴角就扬了起来,可又忍不住掉了一回眼泪。
出宫那日是个蓝湛湛的晴天,和我进宫那日一样,只是打喜鹊从我头上飞过去的时候我再也不会好奇那是什么鸟儿了。马车慢慢过了太和门,我看着困了我十二年的紫禁城越来越远,再也不能拘着我,心里却想着,他要是还在,困在这一生一世也是好的。
姝宁盯着我,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泪,问:“母妃你哭什么,我们又往哪去?”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又把她抱到怀里来,说:“母妃带你去摘桃子,秋天到了咱们就接桂花,冬天打雪仗,春天来了带你去挖笋,做好多以前不能做的事儿,好不好”
姝宁高兴的拍了拍手,又想了想说:“那我们为何不等着父皇”
“你父皇呀,在月亮上看着我们呢,你晚上好好看一看月亮就看见父皇对你笑了,父皇还会说‘姝宁,你要多吃点,好好睡觉,多背几首诗,做一个快乐的小姑娘呀’,你问哥哥是不是。”
昕渊原本歪着头看着马车外,却转过来很认真很温柔的对着姝宁笑了一笑。
“那母妃便先教我背首诗吧,我晚上背给月亮上的父皇听。”
我略想了一想。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愿与子同好,生生世世。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