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2年,卡斯蒂利亚王国。
达尼尔一跃窜上了床,兴奋地叫嚷着:“奶奶,你快点啊,我要听故事。”
老妇提着油灯,不紧不慢地收拾着饭桌。她看了眼紧紧抓着床单的达尼尔,生怕他会把那单薄的布料撕破,但她又像强迫症一样地无法停下收拾餐具。最后,她佯装着恼怒,嚷道:“好了好了,达尼,你安生点。”
“不,”达尼尔不依不饶,把手中床单拧来拧去:“我这会儿就要听嘛。”
“哎,放手,放手,”老妇放下手中摞在一起的碗,急忙从孙子手里拽过床单:“要拽断了。小家伙,你等我忙完不行吗,你先在纸上画小人儿好不好?”
“纸都画没了。”达尼尔一把抓住了老妇的胳膊:“奶奶,就讲一个故事嘛。”
老妇看着达尼尔哀求的样子,怎么也提不起心再反对了,她问:“就一个?”
“嗯。”达尼尔玩命儿点着头。
“然后你就乖乖睡觉?”
“嗯嗯。”
“好吧。”老妇坐到了床边,问:“你要听什么呢?这样吧,我给你讲……紫鸢花公主的故事怎么样?”
“不要,我听过。”
“那光头骑士呢,故事里可是有龙哦。”
达尼尔继续摇着头:“不要,村里的孩子都跟我讲过十多遍了。”
“那你要听什么?”老妇生气了:“早点睡吧,我没有其他故事给你讲了。”
“不嘛,”达尼尔拽着老妇的胳膊:“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好没意思的。奶奶,你给我讲个真的不行吗?”
“哪有故事是真的?”老妇差些笑出声,可看到达尼尔可怜兮兮的模样,老妇又心软了,问:“你真要听?”
达尼尔点着头。
“好,那我给你讲个女巫的故事吧,就是最近发生在城里的。可你得答应我,”老妇横眉道:“听完就睡觉。而且,做噩梦了可别找我抱怨哦。”
达尼尔一听是女巫的故事,心中既兴奋又担忧。
在他不大的生活圈子里,“女巫”,一直都是个禁忌话题,孩子们充满好奇,而大人们却往往谈虎色变。据传言,女巫们常常会在附近的山林里集会,她们喜欢拐骗年幼的孩童,把他们的心脏挖出来熬成肉汤,献给那些长着两只羊腿的恶魔。
“好好,”好奇心始终战胜了恐惧:“奶奶你讲吧,我肯定不做噩梦。”
对于达尼尔的话,老妇当然是不信的,但为了能哄他睡觉,讲个恐怖点的小故事似乎也没什么大碍。
“这个女巫呢,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她名叫阿妮塔……”
阿妮塔出生在卡斯蒂利亚王国的中心——托莱多城。她的父母都出身于贵族家庭,父亲在她出生前就继承了祖父的侯爵称号,而母亲则是阿拉贡王国的公主。据说,母亲本来还是要嫁给神圣罗马帝国的某位王子的,却因为政局的突然变化而未能成真。
在阿妮塔出生时,托莱多曾经的风光已经完全被后起之秀的马德里城抢走了。她的家族几百年来都生活在这座城市,也因为它的衰落而变得无所适从。
父亲天生就是个顽固子弟,从没想过为了家族而证明自己。而因为没能够去往维也纳成为万人敬仰的王后,阿妮塔的母亲自从嫁给现在的丈夫后,就整日愁眉不展。这基本上就能概括阿妮塔的童年了——当然,生活一直都是锦衣玉食的,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应有的亲情。
在阿妮塔十六岁的时候,根本没人征求她的意见,她就“被”订婚了。未婚夫是从佛罗伦萨远道而来的年轻富商,据说,他的巨富是做皮革生意得来的。阿妮塔后来才知道,对这桩婚事,她的母亲毫无兴趣,而是他的父亲前前后后张罗的。
到了这个年龄,阿妮塔也已经明白,她的婚姻,不过是为这个苟延残喘的家族续命的一件牺牲品罢了。作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她对自己的幸福很难享有话语权。但一场梦幻的婚礼,本应是她枯燥人生的唯一亮点,现在却似乎也失去了应有的色彩。
可一个逃避不了的疑问,渐渐充斥了她的小脑袋——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妮塔不敢想象。在她的社交记忆中,很多同龄的男孩儿也是出身贵族,他们相貌英俊,且彬彬有礼。她一直坚信,这样的男孩儿才应该是自己的归属。所以,她不像母亲那样不切实际,她想,只要有一个能让自己在他身边总感到舒适,又能真心对她好的人就行。即便是个出身在没落贵族的穷小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那个满身铜臭味的外国商人啊,他凭什么能配得上阿妮塔?
阿妮塔从未走出过城墙。但在托莱多,来自巴伦西亚的商人们时常会突兀地出现在阿妮塔的视线中。他们总是满脸堆笑,但那颗虚假人皮下的奸恶之心,连幼小的阿妮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名为洛伦索的家伙呀,肯定也是这类人!
在见到洛伦索之前,阿妮塔对他的了解,除了一切惯有的想象,就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了——洛伦索比阿妮塔大,但也才二十岁出头。他生于佛罗伦萨的平民之家,靠着从他死去的伯父那里继承的遗产,做起了皮革买卖。在父亲的口中,洛伦索对经商之道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短短几年时间里,就成了辽阔的地中海上小有名气的富商。
可无论父亲怎么夸赞这位神秘的未婚夫,阿妮塔始终对这个男人抱有偏见。当仆人大声叫嚷着洛伦索到访时,阿妮塔想都不想地逃到了闺房里,并把门锁死。父亲心中着急,却说什么都不起作用。最后,为了那个总是一脸愁容的母亲,阿妮塔才打开了房门。
母亲坐在她身边,难得地抚摸着她带着泪痕的小脸蛋儿,笑着说:“宝贝儿,别哭啊。女人的眼泪可比珍珠还宝贵,你个小傻瓜,怎么能把最宝贵的东西给别人看到呢?……我觉得,你应该去见见他。”
母亲的一反常态,让阿妮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最终还是走到了会客厅,见到了那个最近常常闯入自己梦中的恶魔。
他是恶魔吗?至少,外表上肯定跟恶魔差了十万八千里。
洛伦索的英俊,是带着爱琴海的异国风采的——他身高体长,兴许因为常年漂泊在外的原因,那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却有着刀刻斧凿的英气。他装束华贵却平易近人,举止之间散发着贵族气质的涵养。当他的脸上浮现着迷人的微笑,拿起阿妮塔的手去用嘴唇亲吻时,阿妮塔感到一股热血冲到了脸上。
“你……你就是洛伦索?”阿妮塔激动地口不择言,那位英俊的未婚夫和她的父母则一笑而过,谁又会真的在意一个十六岁女孩儿说些什么呢?
事实证明,人的心情一旦由痛苦转向愉悦,时间的流逝也会变得飞快。
转眼间,阿妮塔的婚纱做好了、阿妮塔的结婚教堂选好了、阿妮塔终于踩着红毯迈入了教堂、阿妮塔凝视着洛伦索的面庞说了“si”、阿妮塔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阿妮塔跟着丈夫在威尼斯度过新婚蜜月、阿妮塔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得知自己将成为母亲、阿妮塔从楼梯摔下意外流产……
生活教会了曾经一无所知的她一个简单的道理——人生就像本来就没有剧本的即兴表演,想要的也许并不存在,而不幸却总是像瘟疫般接踵而来。当阿妮塔撞开房门,看到洛伦索和陌生的女子在床上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面对命运,自己甚至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她想要抱怨,却已经不相信会有人在乎;她想要轻生,却发现自己在真正的疼痛面前也是个“懦夫”;她想要逃跑,却对外面那个一无所知的世界举步不前。终于,她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把无能的肉体关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当她把时钟打碎,所以时间也会停止吗?当她把窗户封死,太阳也愿意消失吗?
阿妮塔再次见到户外的阳光时,是被一群陌生人野蛮地拽出来的。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挤满了比野兽还要凶残的人,他们张牙舞爪,口中嘶吼着阿妮塔不曾听过的污言秽语。
“女巫!”
“恶魔的婊子!”
……
阿妮塔被推搡着朝着一个方向挪步,她不停哭泣着,拼命辩解却发现根本没人理睬。她身上单薄的衣物被一只只肮脏的手撕成了碎片,在通往未知恐怖的道路上,她已经没有权利选择退缩或是逃避。
阿妮塔姣好的面容、优雅的身材都被污泥掩盖了,她的双手被紧紧绑在了一棵粗壮的圆木上,她只能赤裸着身体抱着竖起的圆木,脚下已经被围上了一圈又一圈的残枝废叶。随着牧师一声宣判,一束火把飞起、落在了她的脚下。
炙热的火焰很快弥漫了阿妮塔的全身,她拼命嘶吼着,却发现这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哀嚎,极其轻松地就被淹没在了无数狰狞的叫喊声中。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个刹那,她透过火光,在一张张人脸中,找到了洛伦索毫无表情的面孔……
“后来,因为有人发现洛伦索早就有了情妇,托莱多城内就开始盛传洛伦索诬陷妻子的言论。处死了阿妮塔的教会,不能容忍有人利用宗教裁判所的权力而胡作非为,即使只是谣言也不能接受。于是,牧师又一次带着士兵和愤怒的人们,砸开了洛伦索家的门。
“但奇怪的是,在空旷的房间里,却并没有发现洛伦索的踪影。所有的地方都落满了灰尘,老鼠和蜘蛛成了这里的主人。而在洛伦索的卧室里,同样布满灰尘的床上,躺着两具腐臭的干尸,他们的血肉像是都被抽空了,……”
达尼尔脊背上打了个冷颤,他问道:“干尸?为什么会有干尸?”
老妇笑了笑:“小家伙,你不是很聪明吗?那两具尸体,就是洛伦索和他的情妇。从那以后,人们就说啊,阿妮塔的尸体在她被烧死的当天就不见了。而很多人又信誓旦旦地说,在深夜,他们曾经看到过一个黑影,在街上匆匆而过。”
“那……”达尼尔问:“阿妮塔真的是女巫吗?”
“咚咚咚。”
老妇正要回答达尼尔,却听见有人敲门。
“这么大半夜了,谁还在外面啊?”老妇说着,走到了门后,就要作势开门。
“奶奶,不要开,要……”达尼尔缩在床角:“要是女巫阿妮塔怎么办啊?”
“乱说什么呢,”老妇一边开门,一边对他说:“快躺好睡觉吧。”
房门“吱”地开启了,门外站着一个罩在宽大袍子下的身躯。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帽檐里,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探了出来。在那张深红色的脸上,两颗纯白色的眼球格外醒目,那对眼珠在老妇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了屋内的达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