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盛安城什么时候最繁华,非花灯与乞巧莫属。
多少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流连灯火烂漫,只为蓦然回首,一眼惊鸿,遇了相守红尘的那个人。
一盏灯,将心事写尽。一首诗,把爱慕藏得婉转缠绵。
他们丢却的,何止护城河浮着的星星点点。是闺阁少女萌动的春心,更是世家子弟见之难忘的柳眉星眼。
谁家年少不风流?
从此相思梦中,笑语盈盈,红妆羞。
萧望之虽然古板,却喜欢极了盛安的花灯节。他一个读书人当然不懂少女情怀,更看不分明纸灯里藏着掖着的心事。
可顾珺卓喜欢,喜欢夜里提一盏莲花灯,拨开灯绥,将她与他的名字写在亮处,然后屈身搁进河中,看它承着一片情深,飘向远处。
她低眉,面颊浮起红晕,轻轻问他:“望之,你说可会如愿以偿?”
萧望之的眸子被火光染得暖洋洋的,答道:“嗯。”
所以他记得,每个花灯节都会在相府点一盏莲花灯,放在陶然居烧一整夜。
毕竟豆蔻年华,儿女情长,最教人挂怀。
萧望之到底不再是少年郎,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哪还会去贪图热闹。再说,他身边早已没了那个会提着莲花灯,牵着他在人流往复中穿梭的人儿。
他低笑,看向萧愈,只劝道:“愈儿,难得佳节,不妨带雅鱼与昭珂出府看看,姑娘家总是喜欢的。”
这便有了眼下,令人窘迫难堪的一幕。
萧愈一身檀衣,青丝垂落,颜色寡淡,走在红尘俗世中,显得格格不入。偶的一眼,看向喧嚣处,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在左,是他明媒正娶的苏雅鱼。在右,是他纳作平妾的昭珂。
至于萧承夜。
昭珂冷冷地往后看一眼,他跟出来不是为了看萧愈的热闹,就是为了去十方潋滟寻快活。
以她对他的了解,只怕萧愈根本比不过歌舞坊里的那些个名伶舞姬。
果不其然,萧承夜走了一会儿,偷偷瞟向十方潋滟的方向,开口别道:“我就不打扰哥哥嫂嫂们了。”
说罢,一袭白衣翩翩,迈向人流密处,惹来少女眼底的恋慕无数。
啧啧。
昭珂不免摇头,要不说大家小姐容易被人骗去。且不论萧承夜花言巧语的本事,就是他杵在那儿,不说一句讨人喜欢的话,这副皮囊已经足够迷得她们失了心魄。
可惜,可惜。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上天赏他一副好皮相,却也始终逃不过纨绔公子的命途:生得可怜,活得委屈,想得都是如何对付萧愈,如何扳倒高照容。
萧承夜高挑瘦削,乍一看去格外惹眼。昭珂追着他看了片刻,正要转头,没想他走了几步忽地停下,回给她一眼。
这一眼,她心知肚明,无非在说:给我好好看着萧愈。
得,早知道还不如待在花颜阁,《百草集》都比萧愈要悦目许多。
更何况眼下,剩她与苏雅鱼一左一右,一妻一妾,活生生一出争宠夺爱的大戏。
幸亏萧愈冷淡,依旧一脸花丛中过叶不沾身的清高模样,才免去她们彼此为难。
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懂女孩子家的情趣罢?
对镜梳妆,垂髪分髻,青黛描眉,胭脂点唇,只为这一霎。
与他何干?
也不是没有哪家的姑娘小姐对他投来青睐的眼色,可他不看不听不应,奈何人家如何喜欢,熬不过矜高淡漠,只能作罢。
昭珂想他不解风情,却没想他能枯燥乏味到如此地步。
只见萧愈面不改色地走到人稀处,领着她与苏雅鱼踏进一家铺子。昭珂抬头,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济世堂。
花灯佳节,不去十方潋滟听小曲儿,不去长明楼赏夜,不去灯市猜迷,而是来这济世堂挑选药材,除了萧愈,昭珂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掌柜儿一看来人,正要招呼。再一看,萧愈身后,苏雅鱼与昭珂一个姿容清丽,打扮素净。一个模样娇俏,穿得乖巧温顺,不禁一愣,寻思着该不会是走错铺面了罢。
萧愈根本不理他的疑惑,若无其事地走到柜面,捻一抹三七粉,扬在鼻尖嗅了嗅,轻轻“嗯”了一声。
掌柜儿这才打消疑虑,犹犹豫豫地道:“客官里面请,想找点什么?”
“这里可有文山、马关来的三七?”
“有有有,客官一看就是懂行的。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就是文山三七,春生苗,夏开花,蕊如金丝,磨粉、切片都随客官喜欢。”
“那好,替我烤六钱文山三七,一个时辰后磨粉。再要五钱马关三七,生片。”
昭珂在一旁听着,不禁在心里骂开:好端端的,选什么三七?她对草药略知一二,倒不至于无趣。可苏雅鱼平时只爱吟诗作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萧愈啊萧愈,你真是自作……
她还没叨叨完,就被萧愈恰一回头,给看得噎住。
“……”
殊不知,她心里有怨,或多或少抹在眉眼里。萧愈又不糊涂,一看便知。
他微微蹙眉,冷冷地瞪她一眼。
昭珂蓦地反应过来,读出他眼里的意味,开口道:“苏姊姊,我见之前摆着的糖酥金黄软糯,实在馋得不行,可否许了妹妹的私心,让我去尝几块?”
昭珂本就市井出身,会说些上不了台面的话,也不稀奇。苏雅鱼听来,虽觉得有些小家子气,可也没什么不妥,她望向萧愈,看他并未阻拦,便答应道:“嗯,妹妹早去早回。”
昭珂这才敢回给萧愈一个眼色,仿佛是道:你放心,我知道萧承夜在哪儿,不会跟丢的。
心里仍忍不住偷偷地骂:她都遇了些什么混账事,这头让她看着,那边遣她追上。还有个不解风情的萧愈,明明一句话就能顺理成章地打发她离开,偏要让她寻个不入流的托词。
罢了,罢了。
她权当是成人之美,成全他与苏雅鱼人间两心知,长厢厮守。
不多时,盛安城比方才更热闹了些。夜市熙熙攘攘,笑语声声,昭珂走在其中,寻着萧承夜别时的方向追去。
哪晓得人流忽地一滞,再也不肯挪动。她诧异,踮着脚抬头望去,最密处就是十方潋滟。里里外外挤满了寻欢作乐的达官贵胄,名伶歌声曼妙,远远飘来,似在耳边却又仿佛被挡在万丈之外。
眼下,别说是找萧承夜,她就连踏进十方潋滟都是痴心妄想。
“可恶。”
昭珂困在原地狠狠地骂。
“你气什么?”
耳边忽来的气息,撩得昭珂浑身一震。她急得抬手去捂,只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轻薄公子,敢在大街上戏弄她。
“怎么是你?”
她看向萧承夜,一时间乱了心绪,“你怎么会在这儿?”
萧承夜低头,凑到她面前反问道:“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昭珂一个激灵,险些就要说漏了嘴。
她一直跟着萧承夜,自然知道他会去十方潋滟买醉,可萧承夜从来不知道她在为萧愈做事。在他看来,她本不该清楚他喜欢待在哪儿,不喜欢待在哪儿。
幸亏昭珂反应得快,学着方才气恼的模样,继续怪道:“要不是被他支开,我怎至于无事可做,跑来这儿凑热闹。”
“让你好好看着他,怎么会被支走?莫非,他已经对你有所怀疑?”
昭珂白他一眼,不服气地道:“他要与苏雅鱼共进退,嫌我一个妾在旁边碍眼,我又能如何?”
“噢?”
萧承夜皱眉,隐隐闻见她身上传来的紫苏香味,才发觉两人这般靠近在外人看来实在有些暧昧。他敛身抬头,看向她愤愤难平的小脸,依旧未有半分羞赧。
若换了他人,他这般亲昵靠近,早就教人面红耳赤,羞涩难当。哪会像她,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有趣,有趣。
萧承夜笑道:“既然如此,你陪我在附近逛逛罢。”
呼,昭珂松一口气,想来应该是瞒过了萧承夜,这才恢复寻常的模样,打趣道:“你若要人陪,大街上抬抬手,有的是妙龄姑娘、富贵小姐蠢蠢欲动,何苦与我这个嫂嫂过不去?”
“嫂嫂真会说笑。”
萧承夜说罢,转身就往回走。
唉?
昭珂慌了,眼下人潮汹涌,一不留神她就能跟丢,到时候回府萧愈一问,她答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还得了?
她一想,急得立马迈脚追了上去。
嘁。
他也就只能在她面前耍耍威风,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治得死死的。
可昭珂不得不承认,萧承夜这厮的确是寻欢作乐的好手。她在盛安城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长明楼的花灯在夜色点缀下,灿若繁星,美得仿佛脱离尘世,叫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她不知道,非要站在踏月湖东面,抬头去望,才能将长明楼的花灯一览无余。
她也不知道,晚晴桥上可以看见月老庙前的姻缘树,看见红绸带随风而舞,看见姻缘牌挂起一串串。
佳人,少年,桥上提灯相错,再回首情根种,只盼来日开得枝繁叶茂,修得正果。
昭珂大抵是被这缱绻缠绵的颜色搅乱了心,她四顾,双喜灯、八结灯、卷书灯、芭蕉灯、莲花灯、关刀灯、无骨灯,满眼皆是,满城皆醉。
一盏盏,火光闪烁,将她的脸也染成少女娇羞的颜色。
“你没来过这儿?”
萧承夜有些玩味地问道。
哪个姑娘会不喜欢在晚晴桥上走一趟,每逢花灯乞巧,定要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来这儿踏破眷恋才肯罢休。
昭珂并不喜欢凑这些热闹,自然是不知道的,只道:“我讨厌人多的地方。”
这是讨厌的模样?
萧承夜看她分明是兴喜,“这儿可是盛安的‘鹊桥’,传言道只要与所爱之人执手走过,定会红尘相守终老。”
昭珂可没那么好糊弄,只道:“这世间,哪有红尘终老处?”
萧承夜依旧笑吟吟,往前走了两步,反问道:“是么?”
“承夜你见多识广,嫂嫂不过随口说一句罢了。”
谁知他没皮没脸地接了句:“嫂嫂知道就好。”
好什么好,真以为她在夸他呢?
昭珂低声喃喃,追着他也往前走了两步。
萧承夜还生怕她不明白,边走边解释道:“眼下,我们已经置身盛安的玲珑街,这儿有的是各式各样的花灯,当然也有灯绥里藏着的许许多多字谜。”
“噢?”
昭珂起了玩心,道:“你可敢与我赌一赌?”
“赌什么?”
萧承夜也仿佛来了兴致,唇角漾出柔柔的弧。
这一笑可不得了,又惹来三五个路过的姑娘红了脸,娇羞羞地掩面,却藏不住眼里春水荡漾。
啧啧。
萧承夜这个祸水。
还好她在沉音阁看得久了,早不似初见时那般惊艳。不然,美色当前,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乱了阵脚。
“就赌你能不能猜出我问的灯谜。”
“好。”
“若你输了,就给我买一盏桃花灯。”
萧承夜笑意更深,“若你输了呢?”
“那我就给你买一盏桃花灯,如何?”
“好。”
他虽答应了,却不得不承认,换作平日这个赌约实在是无趣得很,可如果是昭珂,他倒有耐心陪她玩一玩。
“你出题罢。”
昭珂当然不怕,她越过他,往前走了一二步,摆弄起最近的一盏花灯,翻出灯绥里的纸条,念道:“直上浮云间,打一字?”
“去。”
呵,倒不是个绣花枕头。
她又问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打一字?”
“滩。”
嘿,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她也不是那些没眼力见儿的大家小姐,会被他三言两语就给骗了去。
她又走几步,翻出双喜灯绥里的纸条,继续问道:“鸳鸯双双戏水中,蝶儿对对恋花丛。我有柔情千万种,今生能与谁共融。红豆本是相思种,前世种在我心中。等待有缘能相逢,共赏春夏和秋冬。猜八个字。”
“情投意合地久天长。”
昭珂不服气,再问:“南望孤星眉月升?”
“庄。”
“风里去又来,峰前雁行斜?”
“凤仙。”
“春去也,花落无言?”
“榭。”
“……”
这一下,昭珂不服不行。
她哪会想到,萧承夜一个整天弄琴纵酒的纨绔子,还会这些文绉绉的把戏。
愿赌服输,莲花灯她是自然不会少了他的。
但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呛道:“不愧是盛安城的温润佳公子,我输得心服口服。不知道吟诗作画也是不是像这般游刃有余,手到擒来。”
言下之意就是数落他只会些讨巧的把戏,并不见得真有舞文弄墨的本事。
萧承夜知道她伶牙俐齿,也不计较,反道:“南陌上,落花闲,雨斑斑。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山不尽,水无涯,望中赊。送春滋味,念远情怀,分付杨花。”
昭珂虽然没多少学问,却也晓得吟诗作对非一日可成,若非饱读诗书,也该是满腹才学。
“如此,嫂嫂可输得心服口服?”
笑谈间,萧承夜已经站定,凑到昭珂跟前,轻轻地道。
昭珂怕他再挨过来,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回道:“没想到你竟也有真才实学。”
这一句,倒是发自肺腑。
她的确没料到萧承夜平日一副与世无争的风流模样,暗地里竟会博览群书,习得满腹经纶。
他如此才情,却甘心埋没,为何?
“嫂嫂真是错怪了我。”
说罢,萧承夜顺势进了一步,几乎要将半个身子贴向她,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就许萧愈博学多才,不许我也会点儿讨姑娘喜欢的?”
讨姑娘喜欢倒没什么错,可他挨得这么近,就有些不对了。
昭珂知道他是故意而为之,无非就想看她同那些闺阁少女似的,被他羞得手足无措。可她哪是那般没有见识的,又怎能遂了他的意。
“你这模样就足够她们喜欢了,还需要学么?”
“嫂嫂说得可是真心话?”
昭珂心想怎么可能,随即答道:“当然。”
“那莲花灯,嫂嫂可莫要忘了。”
萧承夜灿灿一笑,俊秀清朗的脸被灯火笼罩,将一双桃花眼烘得暧昧,似柔非柔,明媚风流,像有碧波荡漾,又有星辉炯炯。
昭珂看得一愣,好似一瞬间溺在他的眼眉里,被迷离的灯火卷走了神智。烧得她的面颊登时烫了起来,再不觉得穷冬夜里寒凉如水。
就是这一刹的失神,让苏雅鱼一眼看了去。
嗯?
她僵在晚晴桥上,冷风刮来,惊得她瑟瑟一抖。
抹眼再看,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怎会?
昭珂怎会与萧承夜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