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烠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狼崽,放在草皮上,坐在它身边揉它的毛。
“你看上去很熟练啊。”
“灿鲤与灯鹿不在时,偶尔……只是偶尔,会来照料它们。”
所以说那副手套不是突然变出来的,而是一直存在,只给他使用。隗安宁有些好笑地别过脸,这家伙虽然老气横秋,但还是有孩子气的一面。
她注意到一块垫子上放着一颗橄榄球那么大的蛋。
“烠,这是什么动物的蛋?”
隗安宁顺手将它拿起,蛋壳表面温热,将它举高,借着光的穿透,隐隐看到有什么在动。
“这蛋还是熟的?”
“啊,那是即将孵化……”
“是鸵鸟吗?”
“嗯……大抵是对汝而言不太讨喜的物种。”
“你知道我对什么动物感冒?”隗安宁轻轻晃了晃蛋,里面的小家伙像是给她回应,扭了扭。
“蛇。”
隗安宁手一抖,蛋差点从手里掉下去。
“这里面是蛇?”
“确切说,是蛟。”
她稳住力道,把蛋翻来覆去看个遍:“这是蛟?这么大?你说真的?”
“它会被汝晃晕。”
“不好意思。”隗安宁这才停手把蛋放回原处,看它躺着不合适,轻轻把它立在垫子上,行个礼退三步。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蛟?”
烠把狼崽放在地上,其他小动物朝他围过来:“吾不知它在现世曾是何种模样,与人类所述许有差距,但原型是曾存在过的物种。”
那估计是已经灭绝的生物了。
隗安宁坐在地上看着少年抱着小梦兽,画面温馨而安详。
然后她想到了一些始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烠。”
“嗯?”
“我问你的年龄,你不会生气吧?”
他摇头。
“不会,如若知晓,必定告知于汝。”
“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知道?那你的家里人呢,朋友呢?”
“尚且记得的唯有将吾救起的老者,老者赐予吾名讳,教导生存之理,这番言辞方式便是从他那习得的。”
所以,不仅是他现在的生活,甚至连名字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她看着他十分平静地否定所有问题,忽然有点心酸,从他的话听来一定独自生活了许久许久,之所以还保持着少年的姿态与未老去的心,大概是那封闭的生活所导致,让他的时间跟随寂静一同停滞。
“你不难过吗?什么都不记得,不想知道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许是有过,太久远,记不得了。”
“那……你有想过找回你的记忆吗?”
少年一愣,罕见地犹豫了。
“未曾。”
“为什么?”
他反问:“为何要找寻?”
隗安宁认真地说:“如果是我的话,我很想知道我忘记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还有没完成的事,而且遗忘的话……”
她想起前阵子在梦境中看到小时候的隗息,当时如梦初醒,她错过了许多。
最后她决定不背负那些原本就不想让她承担的责任,好好地生活下去。
“遗忘的话,最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人吧?把好的与不好的记忆都忘记,还记得的人就会陷入痛苦。”
“汝想共同分担?”
“有点这个意思,不过我想做出选择。”
隗安宁的身上散发出坚定的气息,她仰起头,自信地说道:“过去的我会做出失败的选择,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炼,即便我想起全部,我想我也不会重蹈覆辙。”
烠垂下眼,嘴角带着有些疏远的笑,他似乎正在回忆什么,隗安宁很期待他的答案。
“汝真是善良。”
“没有吧,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寻找原本属于自己、但自己却丢失的东西,她认为这是每个人的本能,不存在好与不好的区别,说起来,很多事都是无法用极端化的字眼来归纳含义的。
显然烠没有这么想。
“如若是吾……”
少年微微歪着脑袋,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如若是吾,定不会追溯。”
“为什么?”
“若那是想忘却的回忆,该当如何?”
隗安宁眨眨眼,这她倒是没考虑过。“可如果不想起来,又怎么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忘掉的呢?”
“既然如此,顺其自然也未尝不可。”
说不过他。
“汝似乎对吾之事非常好奇?”
隗安宁脸上有些发热,含糊地说:“没有啊,突然想到你和我一样都失忆,有些好奇你会怎么选择而已,我是你的话……”
少年目光柔和地望向她,隗安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我是你的话,一个人肯定没办法生活这么久。”
烠垂下眼,好像默认了她的话。
“汝该珍惜这份情谊。”
“什么情谊?”
“姐弟之情,尚有家人在等待着你,这世间的幸福不过如此。”
看得出烠是发自内心地感慨。
隗安宁忍不住往他身边挪了挪,所以说,无论他看起来怎么超脱,终究还是希望能有人陪伴的。
与其用语言表达,不如实际行动来得有效。
她手摸索到后面,摸到一团毛茸茸,快速把它往烠的身上丢去,少年眼疾手快抓住,举起看,是受到惊吓炸毛的猫型梦兽。
烠无奈地笑着摇头,他拿隗安宁没办法。
?
小梦兽很缠人,隗安宁被它们折腾半天,终于趴在地上不想动。
当她安静地睡着,烠坐在一旁陷入沉思。
小狼崽没有一开始那么排斥隗安宁,不停闻她身上的味道,三番两次想舔她的脸,烠将食指抵在唇边,小狼崽这才乖乖找个地方趴下。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好几次迟疑着,终于小心翼翼拨开挡住她眼睛的额发。
隗安宁的睫毛不算长,但很浓密,衬得她的脸有些坚毅。
“……”
烠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告诉过隗安宁,她让自己产生了想要亲近的冲动。
这具身体不能和梦兽有直接接触是他最遗憾的事,终于有比这更加让他在意的出现了。
起初他们只是有事才会聚一起,不知从何时起,几乎每天都见面。
对独来独往的烠而言这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危险,甚至太平时期也不能放松警惕——梦兽不比人类,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异常。
谈不上喜欢这份工作,就像看书一样,处理梦兽只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
他的时间太久,久到看不到尽头。
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生活,在灿鲤和灯鹿出现之前,在那位老者去世后,他甚至连微笑都遗忘了。
如今,他倒有些喜欢参与这些麻烦事。
隗安宁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她胆小怕事,手无缚鸡之力,怕鬼又怕黑,有时还会虚张声势,要说对奇异事物感觉不到害怕,也不过是因为她经常看到,这份熟悉感抹去了她对陌生事物的恐惧。
梦境也好,现世也好,在他看来都是灰白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勾起他的兴趣。
他无数次走在人群中,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其他人的重叠再分开,与世界的联系仅此而已。
但当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建筑物的窗框上时,身后那声呼唤如同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对上少女惊愕的双眼时,余光里尽是其他人对她的疑惑,没有人看到他的影子。
身边停滞的空气重新流动,太阳的光芒让他感到温暖。
直到那一刻烠才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寂寞了很久,久到忘记了人原来是群居动物。
人是不能寂寞的,因为人耐不住寂寞。
他也曾经是人。
虽然隗息带着鬼氏的血脉,也能看到他,但本质上来说是烠“愿意”让隗息看见,他才得以看见,只有隗安宁,在自己拥有灯鹿加护的情况下,在其他人都注意不到的情况下向自己投去关注的视线。
她与别人不一样。
有了这样的认定,烠感到了陌生而不想面对的情绪。
嘴上说着将隗安宁放入自己即将制定的计划中,心中却忐忑不安。
但愿这个念头是错误的,他这样对自己说。
烠双手撑在她身边,凑到她耳旁闻了闻她身上的香味,长长的头发从肩头垂下,差一点就要碰到她的鼻尖。
他屏住呼吸。
最近的时候,与少女只有短短几公分的距离。
?
“烠子,我们回来了。”
“我们回来啦!”
当侍童们满载而归回到家,只看到烠坐在老位子上看着他的书,香已经燃烧殆尽,房间内安置的小梦兽们都很乖巧地自娱自乐着,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灿鲤好奇地东张西望。
“烠子,隗氏呢?”
“隗息唤她有事,已回去了。”
“今天不去隗氏那吃饭吗?”
烠握着竹简的手指不经意抖了一下。
“烠子今天不去隗氏那吃饭?”灯鹿也疑惑地问。
“不吃也未尝不可。”
两个侍童如同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互相看了看对方。
“虽然我们的确不需要靠现世的食物维持生命。”
“虽然话是这样说没错……”
“但烠子说,隗氏做的东西很好吃。”
“对啊,之前每天都去吃。”
烠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卷起竹简站起。
“烠子这就要去找隗氏吗?”灿鲤一脸好奇。
“……巡逻。”
“不去找隗氏,而是去巡逻?”
侍童突然开始喋喋不休,它们不明白为什么烠突然改变平日作风,就连烠自己都不确定内心的混乱该如何平息,只有一点可以肯定——
就算是对情感不那么通透的梦兽,也有十分敏锐的时候。